第六章 梼杌(1/1)

王维的庄院,书房里。

灯火如莲,王维和陶渊明都在。

王维提笔伏案,在写一些什么,他不时停笔思索片刻,地上已经散落了不少纸张。

陶渊明坐在窗边拨弄古琴,星光倾泻在他的头发上,衣袖上,勾勒出他的轮廓,让他显得有些不真实。

王维以手托腮,望着砚台边的桃核墨。

桃核墨已经只剩一半了,这意味着他和陶渊明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桃源诗还没有写完,桃源乡也没有找到,陶渊明为他寂寞的羁旅生涯带来了一段温暖而快乐的时光,他却无法回报他,只能让他带着空白的记忆离去。

王维转头望向陶渊明,心有千千结。

陶渊明停止拨琴,望向王维,道:“怎么了?”

王维欲言又止。

陶渊明似乎明白王维的心情,笑道:“摩诘又在庸人自扰了。”

王维道:“我舍不得先生离去。即使要离去,我也希望先生带着桃源乡的记忆离去。”

陶渊明笑而不语。

他已经得到了一个知音,一段很美的回忆,这些足以和桃源乡媲美。

王维将地上散落的纸张拾起,吟诵上面凌乱的诗句:“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

陶渊明打断王维,道:“摩诘,重阳节那天,我们一起去登高望远,如何?”

王维笑着答应:“好啊。”

陶渊明高兴地笑了,他感慨道:“我觉得我寄魂于桃核墨,在人间徘徊两百多年,似乎就是为了等待和摩诘一起去登高望远。”

“哈哈。”王维也笑了。不过,他的心中却有些悲伤。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王贵和朱墨的声音。王贵在破口大骂,又好像在扔什么东西,“砰咚--”一声。朱墨也在大声地叫唤,好像在驱赶什么。

王维起身,出门去看发生了什么事,陶渊明也跟了去。

王维来到院子里,借着月光望去,见王贵和朱墨都穿着单衣,赤着脚站在地上。

王贵左手掐腰,右手挥舞着一把扫帚,对着篱笆外的黑暗破口大骂。

朱墨站在王贵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双腿发抖,牙齿打颤。

篱笆被什么撞倒了一块,那里有一把锄头,不知道是王贵还是朱墨扔过去的。

王维见此情景,问道:“可是有小偷?”

王贵回头,道:“不是小偷,是老虎。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只山虎,最近总在庄院附近游荡,老朽就知道它要作怪,时刻警惕着。果不其然,今晚来了。”

“老……老虎?”王维的脸色变了。

王贵拍了拍瘦骨嶙峋的胸膛,道:“郎君不必担心,老虎已经被老朽一扫帚打跑了。不是老朽自夸,老朽年轻的时候也习过武艺,使力能扛鼎,运气能飞檐,一只老虎不在话下。”

王维冷汗,转头问朱墨:“贵伯今天又喝酒了吧?”

朱墨脸色发白地点头,小声地道:“他说心中烦忧,晚饭后喝了大半坛烧酒。不过,他刚才真的一扫帚把那只像老虎的妖怪打跑了。”

王维吃惊道:“像老虎的妖怪?!”

朱墨点头,牙齿打颤,道:“它的毛比老虎长,牙齿像刀锋,长着一张可怕的脸,不知道是什么妖怪……”

王贵老眼昏花,认定了是老虎,“明明就是一只老虎,哪里来的什么妖怪?”

朱墨肯定地道:“不是老虎,是妖怪。”

王贵挥舞扫帚,豪气干云地道:“不管是妖怪,还是老虎,它要是敢再来,老朽就再给它一扫帚。”

王维叹了一口气,不理会喝醉了的王贵,愁道:“如果它再来,可怎么办?去找村人帮忙,半路上又恐怕遇袭,这可怎么办是好?”

朱墨也想不出办法,愁眉不语。

一直站在王维身边的陶渊明道:“无论是老虎,还是妖怪,都应该怕火。可以去把厨房里的柴火搬来,在院子里生上一堆篝火,坐在火边等天亮。”

王维听了,眼前一亮,立刻吩咐朱墨去办。

朱墨应声而去。

王贵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好放下扫帚,去搬柴火。

扫帚上沾了一些黑色的香灰,在黑暗中散发着紫色的磷光。

南山之上,峭壁之巅,一只青色的妖兽静静地站着,长长的鬃毛随风飞舞。它的体型像老虎,长着狰狞的脸孔,眼眸是青色,眼神阴邪而暴戾。

妖兽远远地望着山脚下的某一处庄院,那里生着一堆篝火,隐隐可见三个人围火而坐。它很想靠近,但青目中映出一道暗紫色的磷光,让它瑟缩着后退了一步。

妖兽烦躁地用爪刨地,仰天发出“吼喋喋--”的声音。它开始发狂,身形逐渐变大,嘴巴横向裂开,将巨头一分为二,獠牙交错,犹如刀锋。

妖兽的咆哮声响彻群山,原本充满细微声音的山林和田野瞬间变得死寂一片。

然而,这时,天上却响起了“啊啊啊--”的惨叫声。

妖兽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团黑影从天而降,正好掉在它的背上,然后滚落开去,摔下悬崖,掉在了三米以下的一块凸出的巨石上。

妖兽受到巨大的冲击,在地上翻滚了一圈。

那人因为先掉在妖兽柔软的身体上,再摔到地上,没有摔死。他坐在悬崖下面的巨石上叫唤:“哎哟哟,摔死小生了--”

一条白龙从天而降,它停在半空中,注视着绝壁之上的青色妖兽,金色的眼眸灼灼如火。

白龙看见妖兽,倒吸了一口凉气,对下面巨石上的小书生道:“轩之,原来是梼杌(1)!”

元曜没有看见梼杌,也没有听清白龙的话,他揉着肩膀,生气地道:“不要再提桃了,小生现在一听见‘桃’字,就想生气……”

梼杌原本裂开獠牙,准备跳下去一口吞了元曜。但是,白龙出现之后,它停住了脚步,用妖异的青眸与白龙对视,眼中流露出残暴的杀意。

“嘶!”白龙倒吸了一口凉气,它转身想逃走,但是看见坐在岩石上的小书生,又停住了。

“吼喋喋--”梼杌一声怒吼,腾空扑向白龙,张开獠牙森森的血盆大口,向龙颈咬去。

元曜这才看见梼杌,他大惊,道:“白姬,小心怪兽--”

白龙仰头甩尾,避过了梼杌的袭击,它口中发出一声震天裂云的巨吼。

梼杌受惊,后退了三步。

白龙看准时机,一个俯冲飞到元曜身边,伸爪抓住了他的腰,带着他一起飞身遁走了。

梼杌乘云而起,紧追不舍。

白龙在前面逃,梼杌在后面追。

白龙一边飞,一边苦恼地道:“梼杌……怎么会是梼杌……这下可糟糕了……”

元曜因为白龙飞得太快而头晕,道:“小生快……不行了……白姬,不要再你追我赶了,停下和梼杌讲一讲道理,我们和它无怨无仇,它不一定会……”

白龙打断元曜,道:“如果能够讲道理,它就不叫梼杌了。梼杌是上古四凶之一,无论人与非人,见者必死。它杀戮并非因为仇怨或者猎食,仅仅只是出于乐趣。”

白姬话未说完,梼杌张开血盆大口,喷出青色的妖火。

妖火如同一道巨鞭,卷向白龙。

白龙大惊,蜷曲身体,双爪捧住小书生,将他护在怀中。

妖火灼烧在白龙身上,龙鳞瞬间化成了焦黑色,一块一块地脱落,筋肉尽现。

“嗷吼--”白龙吃痛,发出一声暴怒的巨吼。

隔着白龙的翼护,元曜都能感觉到一阵狱火般的灼浪,他觉得如果不是白龙替他挡住妖火,他一定已经被烧成灰烬了。

夜风中,元曜嗅到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心中一紧,白龙不会被梼杌喷出的妖火烤熟了吧?

“白姬,你还……好吧?”

白龙有气无力地道:“还差一点,就被烤熟了。”

“如果不是小生,你可以躲开的。”元曜流泪,心中十分痛苦,恨自己无能为力。

白龙安慰元曜道:“轩之不必自责,躲得开妖火,也躲不开攻击。”

梼杌在白龙避火之时,已经逼至白龙身后。

白龙无法,只好转身迎战。

青月之下,夜云之中,一只梼杌,一条天龙对峙着,一个青睛如轮,鬃毛飞扬,一个金眸如火,须鬣戟张。

厮杀,一触即发。

元曜看见这架势,鼓足了勇气,道:“白姬,你把小生丢向梼杌吧。它吃小生可能要费一点儿时间,你趁机逃走。记得每年的今日给小生烧几叠纸钱,算是月钱了。”

梼杌一跃而起,张口咬向白龙,鬃毛飞扬如戟。

白龙道:“好,我一定给轩之多烧一些纸钱。”

白龙用力将元曜抛向云层之上,小书生腾空而起,吓得几乎晕厥,嚎道:“你怎么往上丢啊?!小生怕高啊啊啊--”

白龙腾出双爪,与扑来的梼杌撕咬。

“嗷吼--”

“吼喋喋--”

白龙与梼杌的咆哮声在云天之上炸开,其中还夹杂着小书生“啊啊啊--”的哀嚎声。

元曜腾空到与青月齐高的地方之后,开始下坠。

元曜坠落到白龙与梼杌相互撕咬的高度时,脸上溅了冰冷的蓝色液体。他心中一紧,那是龙血。

元曜想看清白姬怎么样了,但是下坠的速度太快了,白龙和梼杌纠缠在一起的场景一闪即没,消失不见。

元曜飞快地下坠,耳边风声呼啸,两袖灌满了风,很快就会落地。

在接近死亡的瞬间,元曜心中因为担忧而忘了恐惧。白姬不会有事吧?它为什么要和梼杌战斗?那么可怕的梼杌,一定没有胜算。它如果逃走,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元曜的身边已经出现树林了,他离地面只有十几米,下一瞬间就会摔成肉泥。

元曜闭上了眼睛,脑中浮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白姬平安无事。

元曜闭着眼睛等了许久,好像没有着地的迹象,反而有一股力量托着他缓缓上升。

元曜睁开眼睛,一颗龙头映入眼帘,金眸灼灼,犄角盘旋。--白龙在最后关头飞来,用龙尾托住了小书生,没让他摔死。

白龙松了一口气,道:“还好,及时赶上了。”

元曜惊喜,道:“小生居然还活着……”

白龙金眸灼灼,道:“别想死,你还得干活还债。”

元曜冷汗。

“白姬,梼杌呢?”

白龙将元曜抛向后背,飞向夜空,向山谷而去。

“我用锁云术困住了它,但困不了多久,我们赶快走。”

元曜回头望去。

青月之下,一团白云形成了一座牢笼,困住了一只张狂而暴戾的梼杌。梼杌不断地咆哮着,挣扎着,似乎就要破笼而出。

元曜抱着龙颈,他发现白龙身上伤痕累累,脱落了许多鳞甲,血肉模糊。

元曜心中悲伤,泪流满面。

“嘶!轩之能不哭吗?”白龙雷声道。

“咦,你怎么知道小生在哭?”元曜好奇。

“你的眼泪滴在我的伤口上了。痛死了。”白龙生气地道。

“唔。”元曜赶紧擦干了眼泪。

白龙回眸望了一眼元曜,陷入了沉默。

元曜看着白龙身上的伤痕,心中有千言万语,但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飞到山谷上空时,沉默了许久的白龙和元曜突然不约而同地道:

“对不起,轩之。”

“对不起,白姬。”

“欸?”两人都吃了一惊。

白龙奇道:“轩之为什么道歉?”

元曜道:“都是因为小生,你才会受这么重的伤。”

白龙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是我不该强行带轩之去冒险。我总是忘了轩之是人类,不是非人。人类的生命十分脆弱,十分短暂,我不该强迫轩之,害轩之险些丧命。”

元曜心中涌起一阵温暖,他并不怪白姬带他冒险。他很喜欢和她一起夜游,一起冒险,一起经历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邂逅各种各样的非人,体味不同的浮世因果。

元曜道:“白姬不必自责,小生没有怪你。和白姬一起冒险的日子,将会成为小生‘短暂’而‘脆弱’的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最珍贵的回忆。”

白龙金眸温柔,道:“轩之真是一个特别的人类。”

白龙向下降落,已经能够看见服常树和琅玕树了。

元曜问道:“白姬,你刚才为什么道歉?”

白龙金眸灼灼,道:“我有道歉吗?轩之听错了。”

“你刚才说了‘对不起’呀。”

“轩之听错了。”

“呃,你明明说了‘对不起’……”

“我说,一切都是轩之的错!”

元曜继续争辩,道:“你……”

“错的都是轩之!”白龙吼道。

元曜还要争辩,白龙已经降下了山谷,它一个摆尾,将小书生丢在服常树边的草丛中。

山谷中十分静谧,服常树、琅玕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玉鬼公主沉睡在树洞中,三头人晕死在草地上。

白龙化作人形,走向服常树。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她发髻凌乱,衣衫褴褛,蓝色的龙血从伤口上涌出,随着她的脚步一路滴落。

白姬走到服常树下,伸手拔掉发簪,漆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她脱掉了破败如絮的衣裙,赤身站在大树前,浑身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她的颈上、手臂上,背脊上伤痕累累,筋肉尽现,皮肤上还有烧焦的痕迹。

元曜急忙侧头,但他的眼睛却被白姬身上的伤吸引,心中震惊,难过。

元曜颤声道:“白姬,你身上的伤……痛吗?”

“无妨,很快就不痛了。”白姬道。她伸手从服常树的树干上沾取青苔一样的积霜,涂抹在伤口上。青霜浸入伤口,裂开的地方缓缓癒合,烧焦的地方又恢复了滑嫩的肌肤。

元曜张大了嘴,道:“这青霜好神奇。”

“这是服常树的灵气所聚。”白姬笑道。她将青霜涂满身上的伤口,但是背后涂不到,就叫元曜帮忙,“轩之,过来帮我涂后背。”

“唔。”元曜脸红了,踌躇道:“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这副样子,小生走过去,不大合适。”

白姬撇嘴,道:“孟轲也说过,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元曜挠头,道:“可是,白姬你又不是小生的嫂子,也没掉进水里啊。”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天终于知道轩之上辈子是怎么死的了。”

元曜疑惑道:“小生上辈子是怎么死的?”

“不懂变通,笨死的。”白姬道。

“呃。”元曜语塞。

白姬倏然化作一条手臂粗细的龙,金眸灼灼。

“这样,轩之总可以帮忙了吧?”

元曜点头,走到白龙身边。

白龙背上的黑色伤痕如同裂开的地面,涌出蓝色的龙血。

元曜心中十分悲伤,它一定很疼。他用手沾上青霜,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龙背上。青霜轻柔而清凉,浸透肌肤,如水流动。

白龙舒服得伸了一个懒腰,眯起了眼睛,道:“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无论是龙身,还是女体,都是幻象,都是虚妄。轩之什么时候悟了,也就能够入佛门了。”

元曜道:“小生才不想当和尚。”

白龙伸爪,敲了敲元曜的头,叹了一口气,道:“痴子不可教也。”

元曜生气地道:“请不要随意敲小生的头!”

白龙飞走,绕过服常树一圈,再出现在元曜面前时,又化作了一名白衣女子。

元曜吃惊,他望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破衣,又望了一眼衣衫整齐的白姬,奇道:“欸,你从哪里找来的衣裳?小生没见你带替换的衣物啊!”

白姬掩唇而笑,眨眼:“衣裳也是幻象之一,其实我什么也没穿呀!”

元曜大窘,急忙侧头。

白姬伸手将元曜的头扭回来,笑道:“开玩笑而已,轩之不必当真。对天龙来说,龙鳞就是衣裳。”

元曜瞪着白姬,吼道:“请不要随意拿小生开玩笑!”

白姬堵住了耳朵,笑道:“玩笑也是幻象哟。”

夜已经深了,白姬、元曜并排躺在服常树下休息,玉鬼公主在树洞中陷入了沉睡,三头人在草地上昏迷不醒。

虽然已是深秋时节,但是山谷中却十分温暖,睡在草地上也不寒冷。白姬说梼杌无法进入这个山谷,元曜也放心了一些,但还是睡不着。

元曜睁着眼睛望着服常树碧莹莹的枝叶,脑海中盘旋着梼杌可怕的模样,心中忧郁。

也许是太累了,白姬一躺下就睡着了,她一睡着就化成了一条小龙。小龙翕动鼻翼,发出轻微的鼾声。

元曜望着小白龙,在心中默数白龙翕动鼻翼的次数,也渐渐陷入了梦乡。

注释:(1)梼杌:táowù。远古传说中的一种猛兽,“四大凶兽”之一,是鲧死后的怨气所化。“四大凶兽”为饕餮,浑沌,穷奇和梼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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