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可否劳烦姨娘帮我一个忙?(1/1)

容若半夜里来瞧了我一回。

彼时,我侧身躺着,面朝着一面冷冰冰的墙壁,悄然听了他极轻的动静,身后的床榻一软,想来便是容若在榻边坐了下来。

我想起觉罗氏色厉荏苒的模样,下意识地避了一避。

终归是要离了的人,何必再这样亲近,最后不过是徒增不平和伤感。

“还没睡呢?”

我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身子重,睡不稳。”

容若笑言:“也不是大事儿,回头求阿玛去请宫里的太医来,给你开上一味安神养胎的药就是了。”

他不提皇宫我倒还好,一提起来,我难免又想起惠嫔娘娘来。怎么,他提及皇宫,不是也惦记起这位柔顺温婉美人儿来了?

我有些不快,道:“何敢劳动宫里的太医,自己挨挨就过去了。”

“你瞧,又这样自苦了。”容若叹了口气,脱靴上榻,伸手轻轻拍着我,安抚着,“苦着自己你不在意,难道还不在意孩子么?”

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我,我一面心安,一面心酸。

半晌,我问:“你知道瓜尔佳氏么?”

他倒是着心想了一想,方道:“是一等公朴尔普家的女儿?”

我见他如此清楚,心里头一酸:“你倒记得清楚。”

他不以为意,一面轻抚着我,一面宽声道:“听额娘讲过几回,具体说了些什么,倒是没往心里头去。”

我略略宽心,半阖着眼睛歇了一会儿,他轻轻拍着我,倒让我格外安心起来。

过了小半盏茶的时候,我转了个身躺着,正面对着他,他屈腿靠在床边上,映着月光略瞧了瞧我,伸手擦了擦我的眼角,略沉了沉眸子,柔声道:“怎么掉眼泪了?”

我伸手一把抓过他的手,他微微一滞。

我沉了心,听自己问道:“容若,你说,我若生了男孩,便同我结三生之约,可当真么?”

他勾唇浅笑,伸手抚着我的脸,手虽还凉着,却已有温意:“君子一诺千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他伸手浅浅覆上我隆起的肚子,那孩子似是察觉出自己的阿玛,重重地踢了我肚子一下,我一个不防备,“哎呦”一声。

他又惊又喜:“绾绾,他踢了我一下。”

我嗔笑他:“你啊,也不是头一回当阿玛了,怎么倒像个小孩儿似的?”

他施施然面朝我躺下,伸手勾了我的脸,拇指摩挲着我的脸颊,笑道:“虽不是第一回当阿玛,可却是头一个嫡子,岂是别人比得了的?”

我对着他迎面瞧着,月光如霜,流光溢彩般映在容若漆黑的瞳仁里,我伸手勾住他小指,问道:“富格可还好么?我这些日子倒少关照他了。”

容若笑道:“我也有些日子没瞧见了,前几日听着颜氏提起,说是已经会认人,会爬了。”

我说:“以后不管谁来,那富格便让颜姨娘自己带着罢,总是亲生的孩子,嫡母再好,也总有疏忽的时候。”

他笑:“一早就听说你让颜氏自己养着。左右你是富格的嫡母,你自个儿定就是。”

我不知是何滋味儿,只是垂着眸子,又道:“你曾有寒疾,即便如今已经是大好了,也需得照看着自己的身子。科举固然要紧,可我宁肯你的身子好好儿的,就算不去考那劳什子,也是好的。”

他轻轻拧了我脸一下,轻笑道:“今儿个怎么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若要叮嘱,今后自有几十年都是你叮嘱的时候。”

他打了个呵欠,伸手揽过我,抚着我脑后的长发,倦声道:“睡吧,有什么话明儿个再说。”

我见他困得已经合了眼睛,连外袍都未褪,只觉得心疼,便摸了摸他如玉琢般的面容,探身上前,避开唇,只在他下颌上吻了吻,轻声道:“睡吧。”

其实我心里头还有千万句话要说,我们相处的时日已经是掰着指头能数过来了。我原也以为,一生那么长,我有足够的耐心去等,有足够的爱去暖。

只是如今,我怕是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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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产那日,整个府里乱成了一锅粥。纵然有颜氏生产在前,可终究夫人同侍妾的礼仪不同,仪制也有所偏差。

倒令我惊讶的是惠嫔。惠嫔得了觉罗氏的消息,忙去前朝请了皇上的圣旨,将宫里的太医派了一半来。其实,皇上的人情不过是做个顺水推舟,也能彰显皇上对卢家一脉汉军旗的安抚,亦是显出对纳兰明珠的恩宠来。

那时我饶是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嘶着嗓子喊,却也抽了小神,自顾自地为自己痛心了一番。到底,皇上越恩宠纳兰明珠,瓜尔佳氏的用处才越发的大。纳兰明珠日益权盛,我出身区区一个汉军旗,纳兰家早已疲怠了提携,想来更需要一个门当户对的亲家。

好在我也未疼多久,这孩子心疼我,顺顺当当的没熬两个时辰便生了下来。

稳婆抱着孩子喜笑颜开:“恭喜大奶奶,是个男丁!”

“若你生了男孩,我便同你结三世之约。”

我脑海中只浮出这句话来,却再没了从前那阵从心底油然而上的狂喜,反倒只是淡淡的悲凉。

孩子生完了,我在纳兰府的命数,也就尽了。

稳婆凑近了些,欢喜道:“大奶奶可先瞧瞧孩子?”

汗湿的长发黏在我的脸上,身上的衣裳也已经被汗打透了。下身也还是阵阵的疼。

我半阖了眼睛,下意识道:“不必了。抱出去叫夫人和大爷瞧瞧罢。”

我是不能见的,我怕一旦起了慈母之心,我便舍不得走了。

稳婆虽是诧异,只是尚在兴头上,毕竟我给府里添了男丁,容若同觉罗氏欢喜,那赏钱也比别家多出不少。

她没介怀,只是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地抱出去了。

我喘了好一会儿,复又睁开眼睛时,眼前却是正在给我拭汗的,柔婉和顺的颜氏。

孩子生完了,屋里除了她同一直伺候我的侍女,已经是门可罗雀,万籁俱静了。

我撑着笑了笑:“难为你,这时候也不过你还惦记着我。”

她目光中隐隐带了几分悲悯,一面轻手轻脚地替我擦了汗,一面轻声道:“大爷随着太医去取药了,说要亲自带人看着给大奶奶煎药。过会子想必就来了。”

我问:“他可欢喜么?”

颜氏的神色有些落寞,却还是勉强笑了一下,轻声道:“欢喜极了。我从没见大爷这样欢喜过。”

我说了会儿话,觉得浑身乏力,便又合着眼睛,歇了半晌。

正是黄昏,云霞漫天,如火般烧灼了半边天际,透过窗子来,将这天地上下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我低低地问道:“可否劳烦姨娘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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