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没有你的一生,太寂寞了(1/1)

金枝的尸体被寺庙里每日晨起扫地的师太撞见了,吓了一跳,念了一套阿弥陀佛,又火急火燎地报了官。

官兵将九姑娘的小院团团围住,他们多少是听过这位艳名远播的,昔日清竹馆花魁的大名儿的。这事儿便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九姑娘环钗尽退,乖乖巧巧地窝在温慈怀里睡着了,他们没想到浓妆卸下后的九姑娘,原是这样清丽的女子,干净至纯,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儿。

为首的那人瞧见温慈,微微一怔,旋即收了佩剑,拱手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温慈抬手,轻轻“嘘”了一下,命他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廊下的尸体,你们瞧见了?”温慈问。

为首那人拱了拱手:“是。因为这事儿就在九姑娘院儿里,不敢轻慢,是以想请九姑娘去问上几句话。”

“不必了。”温慈含笑的眸子望着那人,面上淡淡的,不曾在意:“人是我杀的。我跟你们走。”

那人显然的是怔了,一时间措手不及,半晌,只连连摆手:“不不...公子...这...”

温慈将九姑娘轻轻搁在榻上,乌墨般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身后,青衫落落,起身微微抬手,指尖寒光乍现,竟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他微微眯了眯眼,一双倾国倾城的眸子此时并未显得旖旎多情,反倒是贵气乍现,生生将众人都吓退了一步。

“怎么,不信?”

他将那匕首尖对着为首那人,微微偏头,笑眼盈盈:“不妨...我再杀一次给你瞧瞧?”

那人冷汗涔涔,既不敢上前将他抓起来,又不敢越过他去将九姑娘扯起来,一时间只能手足无措。

“好了,温慈。”榻上纤弱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撑着起身下榻,一张素白的脸,清丽脱俗,“这样就够了。”

九姑娘轻轻从背后抱住温慈,那只精致的,纤长的,握着匕首的手缓缓落下来,半分杀气也没了。

她走到为首那人面前,唇畔竟然挂着笑:“金枝,是我对不住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人小心地瞧了瞧温慈的脸色,诚然,也不敢对九姑娘带几分不敬,只能有礼有节地,将这位姑娘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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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姑娘被判了菜市口斩首。

对这个判罚,她倒是半分也不意外。毕竟,杀人偿命,血债血偿,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斩首那日,宁晋城里的百姓蜂拥而至,毕竟这位曾经一夜千金的花魁,多少人排着队都难以一堵她的芳容呢。

九姑娘听到四周嘈杂的谩骂声,女子骂她狐狸精皮相,天生贱种。男子也少有怜惜,只会更难听。

她想,人性如此,不该强求。

她被几人引到了断头台下,说来奇怪,那些惯会落井下石的狱卒,倒是从始至终都并未薄待过她。

她凝视着那巨大的,寒光闪闪的铡刀,她已经没有恐惧感了,有的只是,彻头彻尾的轻松,和了结。

她笑了一下,跪在那铡刀面前。

她这一生,含着金汤匙出生,兜兜转转,被人当玩物,当垫脚石,却从没有几天为自己活着。怀里凉津津的玉佩令她神智清明几分,她在这一刻,很想很想温慈。

监斩官扬声问了一句:“你可还有什么要求?”

压迫感攫住了她的心脏,她自知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可她很想见见温慈。

一名狱卒附在监斩官耳畔说了几句,监斩官微微颔首,不多时,那个青衫身影已出现在刑场上,一步一风华,步步生花,这样的风姿仪态,天下间唯有温慈一人。

他在九姑娘身畔蹲下,伸手轻轻捋了捋九姑娘凌乱的长发,轻声道:“小九,我怎么救你?”他的手指冰凉,微微一声叹息,无尽的绝望。

九姑娘摇摇头,她的双手被缚在身后,可她还是勉力抬起脑袋来,亲昵地蹭了蹭温慈:“够啦温慈。”

温慈伸手将九姑娘揽进怀里,九姑娘察觉到他的颤抖,便只能轻笑安慰:“温慈,你知道的,若是没有你,我活到这二十几岁,又有什么意思呢?”

温慈的声音淡淡的,却透彻心扉的悲凉:“可小九,我没有你了...”

九姑娘顿了顿,颤抖着,轻声道:“是啊温慈...没有我了...你就替我的那一份一并活着吧...”

她笑了笑:“温慈,你知道的,婊子无情,我理当如此。”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温慈,你将我怀里的玉佩取出来。”

温慈依言做了,那玉佩正正是昔日九姑娘生辰时他送给九姑娘的生辰贺礼。一别经年,那玉质却愈发温润了。

铡刀抬起,九姑娘纤弱的脖颈被塞到铡刀底下。

温慈忽然觉得像是被什么攫住了心脏,任刽子手狱卒怎么拉,怎么劝,也纹丝不动。

九姑娘从刀锋下抬起眸子来,清亮如水,那唇畔却生生扯出一抹笑意来:“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彼此娘亲腹中...可是啊...造化弄人。我今生同你是没缘分的了,那苏家的玉佩,我不敢生受。”

温慈惊愕地退了一步:“小九...你...”

一滴泪从九姑娘眼角重重地砸下来,她的声音极轻,却句句凄凉:“我多想嫁给你啊...可是我那么脏了...苏容。”

温慈始终记得,这是九姑娘第一次叫他的本名,也是最后一次。

铡刀一斩而下,鲜血喷的刽子手满脸都是,那颗头颅滚到了温慈脚边,绝色的模样溅了血,可那唇畔却含了一抹笑意。

温慈重重地跌坐在地上,颤抖着,将那颗头颅抱紧怀里。

半晌,他站起身,一步一步的,穿过喧嚣的人群,青衫染血,像是一步一步,踏完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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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年前权倾朝野的苏家又回来了。

苏家嫡子苏容,便成了宁晋城人人乐道的传奇。这人年幼时躲过了苏家的灭门之灾,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成了一代名伶。到了二十几岁时,新皇赦免苏家旧罪,让苏容袭了祖上的镇国公的爵位。

苏容此人聪颖至极,传言说从小便格外好学,如今越发勤勉,竟中了那年的进士,封了大理寺少卿,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只是这人二十七八了,莫说娶妻,便是连个妾室都没有。据说皇帝也上赶着催了许多次,都是无果,便也撂开随他去了。

没人知道,苏容为自己造的墓中,已经悄悄埋进了一个曾经名满天下的外姓女子。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到底,九姑娘对赵允之倾尽心力,却不过被他弃如敝履。他对九姑娘,又怎么能用无义二字轻慢?

说到底,是他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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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雨天。

苏容孤身拿着一壶酒,在那座墓前凝视了许久,将那壶酒洒在了坟前。

他说:“小九,那日,金枝手中紧紧握着你送她的金簪。她有机会杀你,是她自己放弃了。”

他本想早早告诉她,可他宁肯她带着对金枝的恨离开。总好过她懊悔终生。

他在坟前坐了许久,最后起身,极轻地道:“小九,没有你的一生,太寂寞了。”

这便是他,跌宕起伏的前半生,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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