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对“某一类人”讲出这样的话，其实是一件很伤自尊心的事情，尤其对于男子来说，更是轻易讲不出口。
所以楚翊不过刚刚讲完，便将收回的手紧紧捏成一个拳，随后转身提气，几个起落，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霎时间，小院里只留下落叶几片，酒香清冽，人影一双。
抱着她到榻上放下，即墨清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下自己的，感觉确实有些烫，于是不禁皱皱眉。欢颜睡得迷迷糊糊，嘟囔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即墨清见状轻轻笑了笑，但很快又隐了笑意，极为在意般地抚了抚她的额角。
那个地方是被磕着的，即墨清并不晓得，故而下手重了些。欢颜被疼得倒吸口气，眼皮一动挣扎着就要睁开。而即墨清见状连忙站直了身子，还稍稍侧了侧，却不想，她一翻身又安然的睡了回去。
等了一会儿不见榻上动静，即墨清于是轻咳一声，以一种极其随意的姿态转过身去看她——榻上的女子睡得安稳得很，却不晓得他在紧张些什么。
即墨清有些无奈：“问你记不记得那个晚上，你居然不记得了。若你说记得，也不会……”
不晓得是不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睡梦中的欢颜居然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虽然仍不清醒，但也真是难得。即墨清还保持着俯身望她的动作，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愣了愣。
四目相对间，他终于回过神想站直身子，却不晓得女子什么时候软软起身伸出手将他环住，夜色里似有温软贴上面颊，带点酒香，让人微醺。
脸颊边的触感有些奇怪，他从没有感觉过。即墨清的眼睛微微睁大，大概是有些意外。
也许是这样的沉默给了她鼓舞，像是默认一样，欢颜于是更加大胆了些，嘴唇辗转在他如玉的面颊上，轻轻摩挲着，带着些许缠绵意味，但更多是青涩的游离。
即墨清勾了勾唇，稍稍起身离开远些，抬手抚上女子的脸，勾了勾她的头发。
“有些痒。”
他贴着她的耳朵这样讲，欢颜却像是没听见，只像是之前扯楚翊一般伸手乱抓着什么。即墨清于是把手放进她的手里，声音有些低哑：“吻，不是这样的。”
说着，他低头，印上她的唇。明明是轻柔地吸允，她却觉得温度炙热迫人。可便是这样，却好像也不想挣开，欢颜半眯着眼看向身前人。其实，这样暗的夜里，她又醉着，能看得清楚什么呢？但就算看不清，她也还是半睁着眼睛，执意的在看，在确定。
她不熟悉这个人的温度，却对这样的感觉莫名安心，她想确定是他。
即墨清一手撑着床榻，一手将她环入怀中，直压得两人中间都没有间隙了才算满意。而她却满脸迷茫，迟钝得什么反应也没有，混沌里耳边像是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大概是在说着什么重要的话。只是她什么也听不清。
松开环住他的手锤锤脑袋，欢颜狠命摇了摇头，但这样也并没有好一些，反而更晕了。
看她这般模样，即墨清稍稍起身，单手撑着枕榻：“怎么了？”
女子并没有回答，而是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一边看，一边像是在想着什么，不住的微微摇头皱眉。
即墨清觉得奇怪，刚刚想问，却是她先开口。
借着几分醉意，欢颜又环住他：“你长得好像一个人。”她像是有些困惑，讲话极慢，“那个人，我从前很喜欢他。”
“那现在呢？”即墨清笑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摸摸自己的鼻子，女子轻轻笑笑，之后又忽然低沉起来。
“现在……他是别人的了。刚刚还觉得你像他，一下子就不像了，越看越不像。他从不关心我，不会对我有这样亲昵的动作，不会问我这些事。”
“你……”
“我知道，他很讨厌我……”
讲着，鬓边发里滑入滴泪，欢颜于是去擦，拿着袖子抹眼睛，却越擦越多。
即墨清有些沉默，缓缓坐起身子，接着窗子透进来一点点的月光看向低声啜泣的女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乏了，酒喝得太多，她这样抹着抹着，居然就睡着了。
原来她以为他讨厌她吗？是这样，才会从一开始的大胆直接，慢慢变得小心翼翼吗？
暗色里，榻边男子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寂，轮廓分明得像是一道剪影，没有表情的剪影。
“我确是不大喜欢你。”
无灯无烛的室内幽暗，连五指都看不见，更不用提辨明谁的表情。
良久，即墨清轻叹了声，认命一般：“我很喜欢你。”
为她盖好被子，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顿了顿，折回榻边弯下身在她的眉尾落下一个吻，蜻蜓点水一样，极轻极短暂，随后转身离开。微闭着眼的即墨清并没有发现，那时候，女子的眼帘稍稍颤了一下，像是被触动一般，须臾里消失。
过了一会儿，女子睁开眼睛，眼眸如冰微寒。只是那冰面却不平整，稀薄的地方透露出几分迷惘来。她伸手，十指柔嫩纤长，偏生像是带着锋利力度，仿佛随手一挥便可以划破长夜，带出几道裂痕。
这是一双鲜血里浸惯的手，取过无数条人命。而此时，她用它轻抚自己的眉尾，刚一触到便颤了颤。女子一顿，皱眉，收回手，眼底又恢复了冰面坚固，冷厉非常，再看不出什么。
踏着枝叶重重寻到楚翊的时候，他正卧在一根粗枝上，脑后枕着手臂，一条腿垂下来晃晃荡荡的，看上去闲散恣意得很。朱心将将停在他身前的那棵树，抱着手直直望向眼前人，却是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睁开眼睛，“哟，来了。”
朱心颔首，算是示意。
楚翊于是看着她，是不加掩饰的打量眼神，半晌笑叹一声：“明明是一个人，怎么半点都不像。”
“你寻我是为的什么事，我还是记得的。若不是为的那个交易，我们不需碰面，而若是为的那个交易，你似乎不该纠结这些事情。”有叶落在女子发间，楚翊看着她冷冷拿下，没有一丝表情，接着便听到她声音凉凉，“解药。”
楚翊略作思索，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扔给她，看着女子仰头饮尽，他缓了缓：“我与你这个交易做完，你便算是恢复自由了，可也算是彻底得罪了风北阁。到时候，你怎么办？”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想问的不是我会如何，而是她将如何。”
楚翊一愣，耸耸肩。
往树干上一靠，朱心扬了扬下巴，稍稍松手，瓶子便掉下地面碎成数片：“我不会留着她。任何妨碍我、干扰我的东西，都是隐患。”
“哦？”楚翊挑眉，“可据我所知，欢颜的意识日益强大，便是你也受她牵制好几次，要想除去她，似乎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
“这具身体是我的，具体如何，没有人会比我清楚。”朱心极淡的勾了唇。更何况那个意识最近随着某些事情而情绪低落，正在走向枯萎的路上。
可这些事情，她不会讲出来。
却不防身侧男子忽然起身侧向她，问出那样一句话。
“那如果我想留下她呢？”
朱心有些诧异，但不过顷刻间，又恢复平静。只是终归顿了许久，欲言又止。
半晌，她背过身去，面容有些疲累，像是藏着深深的悲哀。
“你可以试试。”
语毕，她一个纵身跃下，树干之中几个步伐闪现，身影终究消失不见。
其实她对于那个意识并没有那么多的执念，最初造出她是为了风北阁和林家堡，而后想收回她也只是为了风北阁和林家堡。若没有这两个条件在，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对他说什么会毁掉她，那句话的意思并不是想做回自己。
事实上，在风北阁那样久，她对于自我从来都是没有执念的，就像若不是阁主要杀她，她也不会背离风北阁。当然，这里边无关信仰，她只是需要保命。
这样深的夜，就算时当盛夏，也还是有些凉。
朱心歇在一处屋顶上，不远处一个小院里有女子的低泣声传来，一抽一抽，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她顿了顿，起身，顺着声音行去。
暗色里女子动作轻轻揭开瓦片，只见屋内烛火微暗，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拿着木棍往缩在墙角的女子身上摔去。
朱心的眼帘微颤，犹豫片刻，到底是未曾出手。
她从不是什么心善的人，也不喜欢管些什么无谓的闲事。更何况这儿并非地处偏僻，稍稍大声邻居便会听见，不存在拐卖，因此也不需要什么见义勇为。再说，那女子便是被打成这样，满口也只顾着解释，便是哭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别人。
既是这样，那什么动作都是没有必要的。
盖好瓦片，朱心默然抽身离开。
她当过许多人，演过许多戏，也一直被教导杀手不能有自己的感情。只是，偶尔在任务里看到些故事，她也会疑惑。譬如此时，她不晓得那女子为什么不去反抗。
事实上，她确是很不能理解一些人，单只为了另一个人，便放弃了自己。放弃了自己的性格、尊严，甚至余生的一切可能性……
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在她看来，唯有自己的命才值得这样付出。
所以她会看不起欢颜，所以她不能理解，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
不过是一个被捏出来的意识而已，懦弱胆小又无能。最可笑的，是她居然为了什么所谓的感情，而把自己弄成这样子。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有人喜欢？
星夜里，朱心靠在圆柱边上，难得的仰着头在发呆。
为了另一个人而放弃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顷刻又垂下眼，摇头。
若是能拥有自己，她一定会好好的珍惜，好好的保护。她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放弃掉。
因为，那是她从有意识起到现在想都不敢想的珍贵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