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河汉遥遥,风露中宵。(1/1)

欢颜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只觉得鼻尖一酸,眼眶生疼。

曾经那么多次的期待一朝成真本该是开心的事情,她却只觉得寒寥,心底一阵阵抽着疼。不该这样的,欢颜想着,强忍着眼泪,泪水却一股股涌上来,便是闭了眼睛也拦不住,最终只能任它们淌出来,湿了他肩头的衣裳。

他说:“躲得过你,却躲不过我自己。我始终低估了你在我心里的位子。今次我来晚了,若你不想要我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从今往后,我会在心里永远存着一个不放人的位置,大抵也不能再对谁动什么感情。”

这句话她盼了太久,她以为盼不到的。可是若他再早一些来该多好?

只要再早来一些便好了。

那时,她还没有把自己许给楚翊。

肩胛处传来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带点鼻音,带些委屈。

“你……”欢颜想照着心底所想的对他说,可最终却只吸吸鼻子,“你只是这么一说,只是捡着好听的同我说。来日方长,谁晓得你往后能再遇见多少人、再欢喜多少人?”

“呵,说得也是,谁晓得以后会怎样呢?”即墨清将她拥得更紧一些,“但那些如果、假设,都是你不答应我。若你能应我,或许便不会再有那些种种,你这样能缠人,能缠人缠到别人心里去,一定也能看牢我。”

轻轻推开他,欢颜从前只道自己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那么便是结果不如人意也只能说自己是活该。可今夜听了他的话,她却忽然觉得十分心酸,十分委屈。

以前她从没怪过他,如今听他这样对她说着软话,她却莫名的有些怪起他来。

也许人就是这样,比如悲伤难耐时,若只是一人扛着,那么再多的委屈都能承受,可身边一旦有了人,便成了另外一回事。

其实,她多想答应他。

看她不说话,即墨清轻叹之后缓缓回身,欢颜这时候才发现,他的身后一直放着个黑色罩子,也不晓得里边罩着的是什么,于是便一直看着。待他将罩子掀开取出里边的东西来时,她不由得一愣。

眼前的男子眉目含笑,轻轻柔柔,温柔得都不像他。

“我似乎没有送过你礼物,其实我早想送你点什么的,如同从前花灯节时我在街角看到的那样。”

天地棱棱寒,凉风吹来时,欢颜都不觉打了个哆嗦。便是那时,男子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肩上,动作自然,自己却只着身单衣站在前边,唇边含着的笑似能暖了人心。

“还冷不冷?”

欢颜愣愣摇摇头。

即墨清垂眼笑笑:“冷了便同我讲。”

欢颜又愣愣得点点头。

揉揉她的头发,道一声“乖”之后,即墨清才继续说。

“那时的花灯节,我见着一女子放了灯,飘至不远却被岸边枯枝勾住,她正焦急,一个男子却捧了个更好的灯送给她。最后那个姑娘没有将这盏放去,我在旁边听着,似乎那盏花灯是男子做的。”

“我其实很会讨人欢喜,一直晓得,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送什么样的礼,那人会开心。可我今日不想这样。”即墨清说着,不禁一笑,“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要讨人欢喜很容易,想寻一个东西,借之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真心才是最难的。”

“这几日,我想了许久,始终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可再拖下去,你便要同他成亲了。是以,我只能拙劣的学着那男子做一个花灯。只是做好才发现,他送那个是因那一日是花灯节,而我……却真的似乎蠢笨了些。”

看着那样清冷的一个人,做事手段那样果决的一个人,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他也会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去花许多心思,也会花那样多的时间,做一些连曾经的自己都觉得没有意义的事情。

欢颜怔怔接过那盏巴掌大的花灯捧在手里,不得不说,这灯做得并不精致,花瓣接合的地方还能看见脱出来的胶水。他掏出火折,凑近了欢颜些,俯身点燃灯芯。

他眉眼清和:“我知道,这盏灯许多地方做得并不好,却仍想问你一句,好看吗?”

此时的即墨清便如寻常人家陷入感情里的普通少年,花费许多心力做了个小东西,稍稍好些便想立刻捧到心上的姑娘面前。

他抱着满心的期待里杂夹着些许担心,怕东西差了,那姑娘还看不上。

欢颜启唇,嘴唇有些颤抖。

脑子里两个想法几乎颤得人头皮发疼,一方叫唤着让她将灯退了,要她记得自己是有婚约的人,另一方却诱着她接受,向她问道,这不是你期盼许久的吗?

这不是你期盼许久的吗?不管是情,还是人。

“欢颜,你喜欢它吗?”

欢颜手指轻轻拂过花瓣,声音低若蚊鸣:“嗯。”

做出这样的答复之后,她想,自己大概是栽在他身上了。

人都是有软肋的,情和钱是今古都过不去的坎。一个情字后边有多少故事,讲都讲不清,而一个钱字身后藏了多少纠葛,更是无人知晓。只是,银钱的债好算,可再怎么油盐不进的人,一旦沾上了情这东西,也难免要恍惚些。

不远处的树枝上,有男子笑着落下一叹,随后执起壶酒,将手腕抬高,仰头将它倒进嘴里。其间有清亮的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濡湿衣襟,一点一点溅在衣衫袖上,泪痕一样。可楚翊这样的人,怎么能允许自己流泪呢?

他便是生死关头,也只会遗憾曾经少了些放肆,也只是说,若能度过,便要去抻羽轩喝个疼快。他说,他要点最好最烈的酒,要寻几个懂风情的美人,要就这么醉个三天三夜。

他的性子从来都是这样的,喜寻欢乐,放肆而不羁。

饮尽壶中酒,他将眼神投向不远处那双人影,眼见着男子将唇缓缓印上女子侧脸,楚翊无声地大笑起来,笑得身子颤抖不已,颊上肌肉酸疼。他记得那个男子来寻他时惊讶于他竟这样轻易便放手了,随后说什么从前认为他绝非善类不易交道,如今却……

楚翊一哧,他从来没有将自己看做什么好人,也不屑于以此标榜自己。神通谷寻人炼药的谣言也在外传了这么多年,他这个做谷主的也没有理过,可见楚翊并不在乎什么虚名。

这样的选择、此番的退出,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给自己所爱的那个女人最大一份成全,他只是想让她不用再强装欢喜。

忽然想起从前,他误导她对于那个人只是一时痴迷时,她曾问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那时他不说,只叫她洗洗睡吧,别想太多。

“喜欢一个人,大抵便是这样吧,无论何时何地哪种情况,但凡沾了她的事情,便都要另算一盘。就和,就和……就和欠了她似的。”

也像是一场重要比赛里,你输得一败涂地,却还能发自内心地去祝福他取得了胜利。更像是那个人端给你一杯鸩酒,说今天高兴我们干了吧,你还能弯着眼拍拍她的肩,大笑道,好啊我一杯不够你的也给我。

手上一松,酒壶直直便落下树去,打过无数个枝桠交错之后,它终于碰上地面摔得粉碎。

瓷器摔碎在石板上,声音是很清脆的,尤其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更显得那声音突兀、引人注意。

楚翊一个回眸便看见不远处睁大双眼的欢颜,见她急急推开即墨清,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连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原来,你还是有些在乎我的么。”

楚翊喃喃着,提气旋身跃起,几个起落便降在那女子身侧,随后听她声音轻轻,小心翼翼唤他一声:“楚翊。”

“嗯?”

欢颜垂头,神色挣扎:“对不起。”

笑着揉揉她的头,楚翊含着笑,眼神里边是难得的不舍。

“这件事你去说不合适,林堡主虽说宠你,但这样大的事情他怎么能轻易……且放着吧,我能解决。你总得相信我一次,至少给我一次表现的机会不是?”楚翊收回手,不经意般瞥一眼即墨清,“毕竟,毕竟我们差点就成亲了。”

欢颜猛地抬起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他,知道你把自己许给我只是想让堡主安心,我也知道在感情和责任间你的挣扎。虽然在他的面前,这份挣扎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将眼神移开,楚翊嗤了声:“其实,按小爷这样好的条件来说,哪样的女子寻不见的,也没必要硬要把一个心底存着旁人的人和我绑在一起。日日夜夜相伴的枕边人心心念念的是不是我,这样的故事一听便很……很不像样。”

“如今虽没有发出消息,但这件事情,外边怕也不是都不晓得。林堡主这样欢喜地在准备着,这样想将你嫁给我,若你去说什么不嫁,以他的性子,要么绑了你嫁给我,要么往自己身上剜上一刀,为你向我赔礼揽错。毕竟他看你还是看得很重的。”

“我的方法或许会让你丢面子,你得先说句原谅我。”楚翊没有将目光放回欢颜身上,却是侧头望向高天孤月,“怎么不说话了?”

“我从前一直觉得你吊儿郎当,或许并不是真的喜欢我。若晓得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什么将自己许给你。”

云遮薄月,清露如霜。

女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意,散在夜里色晦暗不清。有缘相遇,无份相守,兴许一场字里的婚约已是他的运气,毕竟世间多少人与自己所爱之人连说句话都奢侈。

而后来呢?

后来落叶下了枝头,后来天色低茫云端雨落,后来她说的那段话,他记了一辈子。

她说:“楚翊,我欠你这样多,却怕是不能还了。如若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早日寻见一个知心的人。就像你说的,你这样好,伴你身侧的那个人应当是眼里心里只有你的。而我对你的亏欠,轮回之后,希望能还得清。”

似此星辰非昨夜,河汉遥遥,为谁风露立中宵。

楚翊从不信什么因果轮回、命书天定。可在那之后,他却隐隐寻了一个期待,那份期待是关于来生的。他平素虽不羁些,实际上却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他信她那句轮回之后,所以他开始淡漠生死,因他在等。

不过,她也同他讲了对不起。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他想,那是他趁人之危,明明知她那时候心神恍惚,还是应许这桩婚事。

欢颜,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关于你对他是执念还是真的喜欢那个?大概是不记得了吧。

我当然知道你对他不是执念而已,我当然知道你是真的喜欢他。那是我误导你的。

执杯与天遥遥相敬,楚翊勾唇:“所以你看,现在这般景况,实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对吧?话说回来,那个轮回什么的,麻烦帮我记上,谢过。”

说着,楚翊将酒缓缓洒在地上,直到干涸的地面将酒水全部吸了进去,随后朗声笑开,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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