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1)

初听到胤踽没了,胤禛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苏勒知道了到底会多么伤心。

他自小和苏勒熟悉,自诩和苏勒的关系比胤祺还要近得多。就算大半年没怎么好好见面,可两人之间通信不断。苏勒的信里总是喜欢写各种琐事,也喜欢看各种琐事。她喜欢从点滴细节里收集她想知道的信息,也总能注意到一些旁人不会注意到问题。她常在宫外,对宫里的情况总是不熟悉的,消息就只能从信里询问。最喜欢的,就是问踽阿哥的事儿。

胤禛心底里,其实是介意着胤踽的。对着这个弟弟,他总是很难有平常心。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苏勒,即便苏勒对胤祺、胤禟甚至是胤禩都格外好,但胤踽是不同的。她没怎么在胤踽身边陪着他,但对他身边的风吹草动总是十分上心。

胤踽身边的人,胤禛甚至在苏勒的请求下偷偷托自己的舅舅白启帮忙打探过。查出来的结果并没什么问题:四个奶嬷嬷都是包衣之中贫寒没什么家世的,三个汉人和一个达斡尔人。若说中间最特别的,大概算是奶娘陈氏。

陈氏样貌好,声音也温柔,还认识字,胤踽在四个奶娘中,最是依恋她。翊坤宫上下对她的印象都不错。她没经过小选,只因母家并非上三旗的包衣,而是外八旗的,也就是旗人的奴才。后来有个女儿嫁给一个抚西额驸的儿子刚阿泰做妾。刚阿泰是宣府总兵,陈氏自小就在总兵府长大,后来不知怎么嫁到内三旗里的正白旗包衣世家尚家,这才有了进宫给踽阿哥做奶娘的机会。

原本她这般出身,很难选中做皇子乳母。乳母虽然不会选择包衣中地位较高的家族,可最是要忠心可靠的,最好是从入关前就在上三旗的包衣,其中又以两黄旗最好,正白旗原本是多尔衮的地盘儿,后来顺治干掉了自己十四叔才据为己有。康熙的乳母孙氏就是正白旗,可见当年其实并不怎么受宠。

然而,康熙二十二年一下子出生两个皇女和三个皇子。胤踽在五个新生儿之中,出生最晚、生母位分最低,内务府最是跟红顶白的,宜妃虽得宠,也定然是把最好留给胤禟。翊坤宫两子,胤踽不得已,也只能是捡剩下的。

这样的身份,虽然特别一些,但仅仅是这样,胤禛也不怎么会注意到。原本陈氏只是在备选名单上——就算胤踽只能挑剩下的,也有十来个妇人供宜妃选择的。

胤禛听说宜妃对这个陈氏本来是看不上眼的。也难怪,宜妃那样眼高于顶的性子,最是注重出身的人。她和德妃同时得宠,却矜着自己秀女的出身,对德妃种种看不过眼。然而真论起家世来,如今的郭络罗氏未必比得过乌雅氏。郭贵人的孩子向来都是宜妃抚养,对自己的妹妹,宜妃也一向精细。单看宜妃给苏勒选的人就知道,最好是两黄旗满族包衣,汉族也得是大家族旁支,选给苏勒的宁楚,甚至是内务府六品官员家嫡出的姑娘。哈那出身虽然低一些,但却是宜妃身边出来的,年龄长些,又细心会照顾人。

后来宜妃到底是为了什么圈中了这个陈氏,胤禛觉得很没道理。这事儿倒是不大,他也没仔细去打听。可此时胤禛由不得不怀疑。苏勒喜欢看历史的,常常一边看一边说一些奇奇怪怪的猜测,也是真心相信一些野史记载的轶事。胤禛学《尚书》的时候,简直要被苏勒气的哭笑不得,好好的文章都学不下去了。

苏勒讲起歪理来,总是一本正经。胤禛方背到“禹拜昌言曰,‘俞!’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

苏勒就嗤嗤笑道:“大禹打西苗打不下来,为啥要让舜去边境跳舞,明显是故意报复吧?难不成舜做了帝王也改不了乐官儿子的老本行,而且一跳舞就三苗归附真的不是妖法?既然会这种妖法,那估计舜的帝位很有可能来路不正。三苗一整个族的人都能被魅惑,蛾皇女英和个把大臣什么的简直不在话下。禹就更不用说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了位那都是轻的,舜到了后来都被发配去跳舞,死在南疆难说其中没有禹的手笔,估计位子都是被逼着让的。要是能把帝位再交回去给舜的儿子,岂不是仇白报了?”

《尚书》简直快被她改成了狗血话本儿,揪着一句看上去不合理的话,就能把“禅让”的佳话讲出不少弯弯绕绕。还说历史就是这么看才有意思。

上古贤君尚且如此,剩下的人也就不必多说了,一个一个被苏勒黑过去。黑完了还非常正经地说,事有反常必为妖,前朝史后朝撰,还不知道掩盖了多少真相呢,这种事情无非成王败寇,想怎么写怎么写,史笔一镇,千秋万代就巴巴地当了真了。所以尧是自愿禅让,所以舜死于南方驯守,所以禹让天下而不成,史笔握在赢家手里,后人纵然猜到些端倪,也必被骂作离经叛道。

胤禛以为自己也就是那么一听,一笑了之。可有时候怀疑的种子一种下,就真的像是苏勒所说的那样生根发芽。看书的时候如此,连平时说话做事,也经常多留个心眼儿,凡是不合理的,总要多想深了一层。他本不容易轻信,有了这个习惯之后,简直更加多疑了。

还没等把这事儿想深了,太子就派人过来叫他一起去的翊坤宫看看。胤禛就把心里的疑惑跟太子说了。

胤礽也不是轻信的人,思虑更加周全,问了几句这个陈氏的情况,点点头,吩咐道:“到了翊坤宫再看吧,不要多说话。皇子夭折本有成例,总要看看贵妃和宜妃她们的意思。”

看胤禛有些欲言又止,格外耐心地安慰道:“我知道你跟苏勒走得近,关心胤踽也是自然。可有些事儿一查起来,后宫恐怕就要翻天。皇父不在,我们过去看看也就是了,插手宫务纯属是自找麻烦。等到皇父从口外回来,这事儿也就尘埃落定了。人家时机选得好,又得了手,遇上这种事儿,也只能要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你心里有怀疑,宜妃未必就没有。我们说到底都是外人,不要管人家的闲事。今日若是苏勒从宫外头回来,你也劝着些,不要闹起来。就算你说的这个陈氏真的是下手的人,可后头就不知道站着谁呢,把她揪出来有什么用?胤踽一个婴儿,谁的路都没挡,人家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谋害皇子?指不定里头有什么深仇大恨。

“后宫的水啊,混着呢。”胤礽说完,伸手摸了摸胤禛的头。

胤禛心里陡然一惊,“太子是说,宜妃和郭贵人可能也害过其他人?所以不敢去查,就这样让皇子白白没了?皇父呢?不会管么?”

胤礽有些无奈地叹口气,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早年皇子也不少,可现在还剩下几个?你年纪小,没经过那些,算是运气不错的。你当老大和老三为什么要送到宫外头养?”

胤礽话没说尽,但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已经让胤禛格外心惊。本来以为苏勒随口说过的话已经足够阴谋论,却不想后宫的争斗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照太子的意思,岂不是后宫里凡是能够活下来的皇子都是幸运的?

“年长的皇子总归要比年幼的更容易得到皇父关注。天命、天聪年间开始就是如此,早建军功,早封爵位,前程也比幼子强些。这些年活下来的皇子多了,争得也就不怎么厉害了,也就没了把皇子送出去养这样的规矩。要是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还是宫里安全些。你没见苏勒去了明珠家,竟然还是得了天花差点儿也没了?”

胤礽的对胤禛,总是不自觉地多说一些。说到底,他还是有些羡慕胤禛的赤子之心的。胤禛也算是聪明,能隐忍,有心机,却到底不是从康熙初年那段腥风血雨里熬过来的,不知宫斗凶险,竟然想着去管这档子闲事。皇贵妃养儿子,还真是把他往骨子里疼,这么大了,竟然连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都还不知道呢。

胤禛仍然不想放弃。就算他不管这些,苏勒也不可能不理会。她认准的事儿,总是要一条道走到黑的。苏勒看上去随和,内心却最是执拗,想做的事比旁人坚定得多,有时候不计代价也一定要做成。要是苏勒回来问起这些,胤禛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交代,更不要说要劝住她不要深查里头的事儿了。

胤礽一下子就看穿了胤禛的心理,胤禛这时候还没修炼到家,情绪多半写在脸上,胤礽和他相处久了,能猜到一些也不算稀奇。胤礽和苏勒并不熟悉,然而也听说过不少这个传奇四公主的事迹,甚至在毓庆宫案头,还有一本《庆云集》。胤礽猜想苏勒既然跟胤禛交好,性子八成和胤禛也不差什么——不是不够聪明,不过太天真罢了。

胤礽问道:“怎么,不知道怎么劝四妹妹?”

胤禛一脸错愕:“太子知道?”

胤礽苦笑一下,长长叹了一口气,诸般往事浮上心头,“你只需跟她说,当年宜妃封嫔的时候,排在七嫔之首的李氏,当是这乳母陈氏的表妹。想给弟弟报仇,也要先想着不要牵连自己的额娘和姨妈。”

“安嫔李氏?”胤禛突然之间反应过来,“抚西额驸李永芳的孙女?她是刚阿泰的女儿?陈氏和安嫔年龄相仿,又在参军府里长大,难不成她是来复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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