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1)

“今天有些晚了,姑姑也累了,就好好在这里歇上一晚,明天父亲休沐,我再叫了人来接你。”承钰面色苍白,语意淡淡的,又和四儿嘱咐了两句,便回了府。

离姜府还有些距离,承钰听得前面似有男人的叫骂声,揭了车帘远远一望,只见一个五短身材,面目黝黑的男子在自家门前叫唤,挥手舞足的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气焰甚是嚣张。

“那是谁?”承钰皱眉道。

赶车的小厮回道:“二小姐不知,那人已来了几回,自称是表姑娘的未婚夫婿,每次都嚷着要见见表姑娘。”

“就算是沈姐姐的未婚夫婿,成日在门口大喊大闹,怎么也没人管管?”承钰看大门口站着的两个人,都懒懒的样子,不去搭理男人。

“进去通知了罗姨娘的,姨娘事忙,说不用理会。”小厮又答。

承钰下车进府的当儿,男人安静了会儿,一双脏兮兮的眼睛从黑黢黢的脸上射出两道光,只是盯着承钰和平彤看。

主仆二人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忙忙地进了府,却发现里边角落里对墙站着个人,穿着鹅黄的袄儿,雪白的裙,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搭,隐隐有啜泣之声。

承钰一眼认了出来,她伸手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试探地问道:“沈姐姐?”

沈令茹一惊,忙拂净了泪水,换了笑脸,方才回转过身来。见是承钰,一张脸不防备地又垮下来,说不尽的凄楚酸涩。

“沈姐姐在这风口做什么,仔细别吹凉了。”承钰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拉着沈令茹回了自己的屋子。

沈令茹一路无话,到了屋里和承钰在炕上一处坐了,平彤沏了杯牛乳茶,她连喝三杯,气色才渐渐恢复过来,只是一双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核桃似的。

“好妹妹,虽然你年纪小,但我知道你是个知书达理,明白是非的。姐姐在这里劝你一句,虽然咱们内院女子不应插手外边的事,但好歹有事无事,多劝劝自己的父亲兄弟,行事做人要谨慎,千万别想姐姐的父亲一样,犯了事,连累妻女。”

沈令茹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承钰想起外边那个形容猥琐,举止粗鄙的男人,一时很替沈令茹惋惜。

“听说那人好歹是个秀才……”承钰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沈令茹,讪讪地挑了好处来说。

谁知沈令茹啐了一口,恨道:“亏他还是秀才,真真丢了读书人的脸面!”

正说话间,源儿从外面掀起帘子,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进屋来,承钰一看,原来是姜彻,笑着起身行礼,“父亲。”

姜彻温柔一笑,他刚从衙门回来,换了件家常的鸦青色杭绸直裰,举手投足间一股儒雅风流的书卷气。沈令茹忙用绢子擦干了泪水,慌乱中又理了理碎发。

“你说给你沈姐姐选首饰去,选到了些什么?”姜彻拧了拧承钰的小脸蛋。

“哎呀,承钰光顾着看外面的风光,给忘了。”承钰吐吐舌头。

姜彻敲了敲她的脑袋,“就知道你是拿买首饰当幌子,出去玩儿了。你表哥来带野了你,玩得你收不了心。”

承钰嘟囔着嘴,心里也有些后悔忘记给沈令茹买些东西,现在只有去妆奁里找个相宜的珠宝送给她。

“正好令茹也在这儿,姨父也有东西送你,之前一直想着,事多就给忘了。”姜彻从袖中拿出一个银丝绞缠的小盒子给沈令茹,沈令茹接了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对珍珠耳环。承钰也凑上前去瞧,一对珍珠圆润光滑,泛着淡淡的紫色,比杜姨娘给她做的绣鞋上的珍珠,还要大而明亮。

“父亲偏心了,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承钰没有?”

姜彻笑笑,“你个傻丫头,你沈姐姐是要出嫁了,当然得贵重些,等你出嫁那会儿,还怕父亲少了你那一份。”

“你沈姐姐在家住着,可给你和你大姐树了榜样,她乖巧懂事,父亲和你罗姨娘,也拿她当半个闺女看待。”

沈令茹听到这里,手猛地一抖,耳环掉在地上,她慌不迭地又捡起来,道了声谢,便告辞离开。姜彻和承钰说了会儿话,便回西院陪杜姨娘。

这边姜彻前脚刚走,那边沈令茹又来到承钰屋子,这回哭得更凶了,一张脸蛋迅速浮肿起来,泪水模糊了一脸。

承钰忙让丫鬟扶她坐下,沈令茹趴在桌上狠哭,承钰问什么,也只是摇头不语。

其实沈令茹很想说,她想说她不甘心,很不甘心。她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姜彻还说只把她当半个女儿看待。她对诗词没有兴趣的,为讨他花心,愣是把他的诗集背了下来,日日去请教他;她父亲虽犯了事,但她好歹仍是正经人家的嫡小姐,年轻又貌美,哪一点比不上她丫鬟出身的姨母?现在却又得嫁给一个,一个那样的人!

她不甘心。

沈令茹哭够了,平彤替她洗了脸,重新匀上脂粉。“承钰,我有话和你说。是关于当年你母亲难产一事。”

承钰看她神情严肃,自己也跟着严肃起来,“等等。”承钰按了按沈令茹的手,刚想吩咐外面源儿守好门,杜姨娘却走了进来。

“姨娘。”承钰说道,“父亲没有陪着你吗?”

“二小姐快别提了,老爷都走到我屋门口了,又被罗姨娘哄过去。”平彤给杜姨娘端来软椅,沈令茹见杜姨娘要在这里久坐,便想起身告辞。

承钰按下她,“好姐姐,你若是知道我母亲当年难产的原委,那就更应该和杜姨娘说一说了。”沈令茹看姜承钰信任而坚定的眼神,又看杜姨娘疑惑关切的神色,沉思一会儿,最终开口,一股脑儿说出了当天听到的罗姨娘和宋大娘的对话。

——

临近戍时,初春的天犹自料峭,昼短夜长,此时天空刚晕上一层墨色,隐隐透出一种无可言说的压抑感。承钰忽然想起前世向孙涵母亲请安的最后一个傍晚,也如现在这样,薄暮,清寒,安静,紧张。

平彤给承钰拿了披风,要陪她去西院向姜彻请安,此时的西院已乱成了一锅粥,杜姨娘不知吃了什么,开始腹痛不止,姜彻从外边赶了回来,大夫陆陆续续地赶到,要为姜大人怀孕的姨娘保住孩子。

东院到西院,一个月亮门,一道游廊,再一个月亮门,没有那条竹林小道的弯弯绕绕,没有当时的凌乱慌张,更没有前世的软弱可欺。承钰一步步,走得很安静,走得很踏实,心里手里握着把刀,随时要毫无畏惧地挥向欺凌她的人。

西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丫鬟婆子乱作一团,都围在杜姨娘的屋门前,无所适从。承钰走到门口,厉喝一声:“都围在这儿干嘛?姜府拿钱是请你们看热闹的吗!”

仆妇们没想到平日娇娇弱弱的二小姐,教训起下人来有这等魄力,一时又是惊又是吓,忙四散开去,承钰瞪了她们一眼,才让小丫鬟掀了帘子,自己进屋来看杜姨娘。

中午听沈令茹说完,承钰五脏六腑翻腾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心生一计,她让杜姨娘晚饭时观察和罗姨娘共用的菜,是不是左少右多,或右少左多,若罗姨娘执意还要用她当年的阴招,那她也少不得以牙还牙,用更阴毒的招数把这些通通还给她。

“父亲?”承钰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姜彻,罗姨娘也站在一旁。

姜彻抬头,他面色苍白,眉头紧皱,眉心处簇出了一道细细的深痕。

当年母亲难产,也不见他有这般焦灼,在床前陪伴母亲片刻。

“承钰来了。”话里藏不住担忧,“你杜姨娘不知吃了何物,晚饭后就开始腹痛……算了,你一个小孩子也不懂。去外边找你姐姐吧,别在这儿待着了,你杜姨娘需要安静。”

“大夫怎么说?”承钰当然不会走。

“大夫说恐怕是吃了什么刺激性的东西,但找不到是什么,也不敢对症写药单,还在外边讨论。”

“吃了什么刺激东西?那就去找吃的东西啊。杜姨娘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老爷,不可能是吃的东西,杜姨娘和妾身吃的是一样的东西,为何妾身没事,只有杜姨娘有事呢?想必是些别的东西罢。”罗姨娘抢着说道。

“对啊,吃的一样东西,为何罗姨娘却没有事?”承钰一双亮澄澄的桃花眼盯住罗姨娘,罗姨娘觉得自己的胸口似要给她看穿,忙正色道:“二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希望妾身出事吗?”

承钰不说话,只是看着罗姨娘,半晌方道:“父亲,不知道还有没有姨娘用剩的食物,让大夫看看就知道了呀。”

“晚饭一早用完,就撤掉了,现在哪里还会有!”罗姨娘说道。

“老,老爷。”杜姨娘疼得话也说不出来,费力地伸了只手,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盅炖品。

杜姨娘的丫鬟会意,说道:“回老爷,那是姨娘晚饭时让奴婢盛出来晾着的,姨娘当时嫌烫,所以让奴婢端回房里来。可是哪晓得饭后姨娘的肚子就疼起来了,现在还没喝呢。”

“那太好了,快把这盅汤给大夫们端了去,看看汤里有没有什么刺激性的东西,药物?”承钰抢在罗姨娘开口前说道。罗姨娘看炖品被丫鬟送出去了,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但侥幸想到药的用量极少,大夫可能发现不了,又镇静了不少。

一会儿丫鬟来请姜彻出去,说大夫把药方写出来了,并且有话对姜彻说,姜彻急急地出去,罗姨娘跟在后面也想去,承钰一个步子上前,挡住了她。

“罗姨娘不应该留在这里替父亲守着杜姨娘吗?”承钰轻轻一笑。

她和杜姨娘商量好了,如果发现罗姨娘果然又用那些不干净的下作手段,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下午承钰吩咐小结去外面的药铺买回两味药,一味是让人腹痛而对孕妇没有伤害的药,让杜姨娘在晚饭后服下。一味是含有明显刺激药物的堕胎药,加在端回的炖品中,因为不知道罗姨娘用的是哪种药,也怕罗姨娘谨慎,用药量少,大夫不易发觉。

罗姨娘要出去,她往左承钰便往左,她往右承钰也往右,对承钰怒目而视,小丫头也只是甜甜地笑着看自己,那双桃花眼活像当年的孙氏,盯得罗姨娘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栗。

姜彻听了大夫的话,赶紧让丫鬟去给杜姨娘煎药,而心里又止不住地犯疑,究竟是谁要害杜姨娘的孩子?姜彻想到了罗姨娘,但念头立刻被打消,一来罗姨娘自己没事,二来罗姨娘一向温柔敦厚,为人单纯善良,怎么会有害杜姨娘的心思。

姜彻正要回杜姨娘的耳房,却被一个单单薄薄的身影拦住。一看原来是沈令茹,姜彻笑道:“好侄女儿,快让让姨父。”

“姨父,我有话对您说。”沈令茹语意森然。

“有话待会再说,好吗?”

“不,我要说的是有关杜姨娘和当年,当年承钰母亲难产一事的。”

姜彻躲过沈令茹,往前走了几步,听到这里忽然顿住。转过身来,他看沈令茹一双圆圆的眼睛目光凛然,带着几分决绝的意味。看了看廊上的空屋,他对沈令茹说道,“你跟我来。”

罗姨娘在屋里等不来姜彻,一会儿却有丫鬟来叫她去另一间屋子,她心中觉得不妙,一边往屋子走,一边吩咐丫鬟找人把厨房的厨娘关起来。

丫鬟带着几个粗壮的婆子往厨房走,到处也没找到厨娘,而这边罗姨娘刚一跨进屋子,迎面就遭了姜彻一个利落的耳光,吓得走在后面的承钰也是一惊。

罗姨娘被打得鬓发散乱,一边脸立刻红肿了起来,她捂着脸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梨花带泪地说道:“妾身这是做错了什么,老爷要这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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