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才之名(1/1)

聂远平过去盛了碗小米粥的功夫,一抬头就发现楚冰和苏凭在雨中打在了一起。他手里还端着特意给楚冰盛的一碗排骨汤,整个人都愣了一下,目瞪口呆地问左右:“怎么回事,他们两个怎么打起来了?”

不是说两个人关系很好的吗,老袁难道是在驴我?!

“啊?不知道,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一旁低头调试器材设备的摄影师随口应道,抬起头向两个人的方向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看过去,顿时让他呼吸一窒,而后摄影师猛地矮下身去,将摄像机对准两个人,一句话顾不上说,一秒钟不耽误地开始了拍摄。

聂远平见他这样反应,愣了愣,也定睛向雨中看去。这一看顿时再也移不开目光,《夜行》剧组几乎所有的创作人员,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无声而又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虽然女主角的职业是个杀手,但《夜行》这部戏,动作戏份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完整连续的动作戏只有两场,今天拍摄的这场雨中横刀就是其中之一。没办法,编剧和导演在敲定剧本的时候,当然不会想到陆三会由一个影后出演,影后还有这么好的动作功底。一般情况下,交由武替拍摄的动作戏不宜太多,不然模糊整部剧的重点不说,也会让观众对主角多多少少产生一些不满。

资金有限,演员裁定到最简,当然也没钱去请什么武功高强的反一搭戏,楚冰的这两场动作戏,基本上都是个人的表演秀。她今晚的表现实在太好,聂远平本来已经万分满意,然而现在见了楚冰和苏凭的交手,才恍然意识到楚冰之前的动作戏里缺了什么。

她缺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夜行》里当然也是有反派的,但这个反派是朝堂层面的,较量都是和谢凛之间的你来我往。而无论是这场夜戏,还是之后的那场动作设计,陆折情都是所向披靡的,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完成惊艳一刀,除了人数碾压之外没人能奈何她。这样的设计在业界非常普遍,倒也没什么不行,但是……

聂远平眯起眼,深深地向雨幕中看去。

今年的第一场秋雨下得不小,在片场几架大灯的映照下,雨丝纤毫毕现,几乎要连成一条发亮的线。楚冰上一场拍完之后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现在又在雨中站了这么久,如今全无沾衣不湿的美感,长长束起的马尾湿漉漉地贴在后背,多少显得狼狈。被水浸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将火辣的身材勾勒得一清二楚,也没了穿夜行衣隐藏身形存在的初衷。

但现在没人会注意这些。她下戏之后卸了威亚,做不出腾身跃起的动作,然而一招一式都带着千钧之力,每一刀都带着破空的风雨。

楚冰紧抿着唇,眼中亮得惊人,将原本便是盛极的容貌点染得更加摄人心魄。她一刀向前挥去,身体大幅度向后仰,避开横扫过来的伞柄,纤细的腰肢凌空完成一道漂亮的弧,腿猛地斜踢出去后径直下劈,想将悬在自己面上的长柄伞踹到地上。

苏凭手腕一转,做了个翻剑的手势,将原本向下的剑刃快速一转,伞身斜刺向楚冰的腿,竟是要趁着她踢出的腿来不及收势,生生将剑尖横在了她的落处上。楚冰不退反进,身子猛地向前倾,右手持刀扬起劈雨而下,左手突然掠过胸前,随后向前用力一甩。

而苏凭一秒钟都没有停顿,胳膊用力撞上楚冰的左手手肘,将她的左手整个撞得偏了个角度,伞也如影随影地跟了上来。从她的背后横刺向前,毫不犹豫,要将她透心刺个对穿。

“干什么,左手?”聂远平盯着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完整。动作指导领会了他的疑问,飞快地接道:“掏暗器!这样才对,一个杀手就应该无所不用其极地杀人,跟人拼命哪有只用刀的,装什么英雄大侠!我等下一定得给她补两个动作——”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这番话透过重重雨幕,传进了楚冰的耳中。在做出掏暗器的动作之后,楚冰又接连做了许多看着有点莫名其妙的动作,在暗器这个前提下,一切又都解释得通。淬了毒的飞针夹在指间,直袭被阻后扬手甩出;鞋尖上的刀片用力上踢扎进皮肉,脚在腰腹上空悬出一道缝隙后侧身拉拧,看不见的利刃在皮肉中狠剜一圈。

无所不用其极,一切都是武器。楚冰将陆折情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横拉侧劈,奋不顾身,招招凶狠,完全是在以命搏命。

而更让人惊讶的是,苏凭完全跟得上她的节奏,无论是她拍戏过程中掏暗器的神来一笔,还是全无商量的种种你来我往。甚至在楚冰做了脚上刀片刺入皮肉的动作之后,他的动作也在那一瞬间跟着滞了一下,随后的对招中忠实延续了这一战力变化,每次提拉拧身时牵动腰上的肌肉,动作都会短暂地稍稍一僵。

太厉害了,真的是太厉害了。楚冰的动作戏已经很让众人惊艳,但众人之前不太清楚她的拍戏经历,不知道她是这段时间专程去跟李晋成学了武打戏,更多的都觉得是她原本就会,也就对她的出色与优秀习以为常。

但苏凭这个人,大家都很熟悉,知道他只拍过一次武侠片,是他十六岁时主演的第一部电影,也是他的成名作。如今六年过去,这期间他拍了四部电影,没有一部涉猎武打动作题材。所以他的动作戏功底,六年过去了不但没有忘干净,反而越发成熟起来了?!

“他在这场对招中,最厉害的不是武打戏的功底。”一直沉默拍摄的摄影师,在众人的时候突然开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凭最厉害的,是两个人现在打成这样,都一直没有挡住过楚冰的镜头。”

众人:“……?!”

对镜头的敏感度,固然可以后天训练,但最出色的那一批,只能是生而具有天分。即便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他依然不动声色地引导了尽可能多的镜头给楚冰,没有喧宾夺主地抢了女主角的风头……

人家被称为天才,不是没有道理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想到了这点。

服气,现在是真的服气了。

两人在雨中的对打依然在继续,动作幅度之大,带起一团朦胧的雨烟。楚冰面色凝重,并没有在这场对决中占据太大优势,眼眸收紧,在苏凭又一次横伞而来时,忽而向长柄伞用力踢了一脚,借着这份力整个人跃起身,右手斩情与伞兵刃相撞,一击即离,收回伞的同时左手按上苏凭的肩头,整个人腾空而起,撑着苏凭的肩膀做了个后空翻,右手疾横,斩情抹向苏凭的后颈。

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她现在可没在吊威亚!后空翻这个动作本来就危险,在雨夜里撑着人的肩膀做,未免也太冒险了!万一不小心伤了怎么办?!

苏凭和楚冰面对面,这份惊吓来得更加直接,而且楚冰的攻势还在继续,根本容不得他迟疑。他没有多想,反手握紧她的手腕猛地转身,楚冰失了着力点顿时下跌。苏凭伸长手臂,拉住手腕用力一捞,将楚冰带向自己,被她的冲力撞到在地,溅起大片雨水。两人圆睁着眼互相对视,视线中都是错愕惊吓兼而有之。

难为他被撞倒在地时还记得扣住楚冰的腰,护了她一下。楚冰自己身体素质确实过硬,如果不出意外,那个后空翻是能完成的,这场比试也就分出了结果。现在被苏凭拉了一下,跌坐在他身上,道具刀下意识地就挥在了他的脖子上方。苏凭躺在地上抬头看她,很无奈地笑了一下。

“好吧,你赢了。”他说,“楚小姐,你看着这么瘦,原来还挺沉的。”

被这样扑倒在地,即使是一片羽毛,也会变成一个秤砣。楚冰反应过来,虽然觉得自己能完成,但也知道刚才确实是自己打得太过入戏,冒险做了高难度动作,自知理亏,一个字都没有反驳,利落地从他身上起来。起身时一不小心按到了他的腰,苏凭嘶了一声抱怨:“轻点儿,这里被你鞋上的刀片捅了,好歹算是重伤啊。”

被虚拟的刀片捅当然不是重伤,不过被撞了一下后骨头酸疼是肯定的。楚冰默不作声地站起身,见苏凭还没起身,又蹲下去看他,神色间多少有些底气不足的紧张。

她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有些不知所措,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却听苏凭对她说:“刚才最后几个动作,你在等下拍摄的时候不要做。”

楚冰原本低垂的眼帘霎时抬起,眉头迅速一拧。

“为什么?最后几个动作含金量才比较高,尤其是结尾那个空翻,等下换好戏装吊了威亚之后,我就可以……”

“因为等下和你演对手戏的人不是我。这几个动作要求太高,你们今晚不可能拍得完。”苏凭打断她的话,平静地说,声音不大,却让楚冰顿时安静下来。她抿紧唇,这次看了苏凭很久,眼神有些复杂。苏凭没特意去看,坐起身时拿过刚才扔到一边的长柄伞撑开,举在两个人的头顶。

“等下要怎么拍,动作指导应该有新想法了。”他说,眉眼舒展,朝她展出个微笑的表情,“那边应该给你留了排骨汤,换好衣服后喝了吧,淋了这么久的雨,小心感冒。因为着凉耽误了拍摄进度的话,你们聂导要骂人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夜色如墨。剧组的灯光在不远处闪烁,将伞下两张年轻的脸都映得很朦胧。楚冰微微垂目,撇头看向远处,过了一会儿又转过脸来,神色专注地盯着他。

被这样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一眨不眨地看着,饶是久经考验如苏凭,呼吸也在某个瞬间滞了一下。他询问地扬了下眉,就听见楚冰认真地问他:“大制作影片的优势之处,是不是就在于能够聚集到最优秀的演员?”

这个话题走向,他居然不是特别意外。苏凭微微一哂,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应该说是很多方面能做到最好,有更大的可能聚集到一批最有实力的人,或是最有潜力的人。但是影片的好坏与否也并不完全是靠投资决定的,你自己就是个例子吧?”

“恩。”靠小成本影片拿了国际影后的楚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对他后面一番话什么感想,静了一阵后忽然道:“我原先觉得投资过少或者过多都不太好,少了捉襟见肘,多了牵扯太多,现在倒是觉得有必要试一试大制作影片了。”

试一试倒是没什么,但你这分明是一副跃跃欲试下战书的表情啊?苏凭失笑,忽而想起了什么,问她:“你这场之后还有没有动作戏?”

楚冰挑眉:“关你什么事?”

苏凭看她一眼,轻车熟路地挑衅:“楚小姐的实力,让聂导不放心排第二场动作戏给你?”

“你是想打架吗?!”楚冰瞪着他。苏凭耸肩,在手机里翻了翻,报了一串号码给她。

“这是一个动作戏演员的联系方式,目前应该有档期,也不太贵,价格你们剧组付得起。如果之后还有动作戏的话,不妨叫他来和你演对手戏,效果应该不错。”

楚冰看他一眼,将电话记了下来。背好后抿了下唇:“从明天到你杀青这段时间,旺财的账单我就不发给你了。”

恩?苏凭看了她两秒才反应过来,楚小姐是拿猫粮钱来抵人情债了。他思索了片刻要不要说几句话怼回去,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顿时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凌晨两点,纵然她并没有显示出疲色,但人都是会累的。

“这么算是我占便宜了,毕竟谁知道旺财下一秒会挠坏什么东西……”苏凭站起身,朝楚冰晃了下手机屏幕,遗憾地摊了下手:“凌晨两点了,你们今晚拍完夜戏之后明天上午放假,但我明天上午还有戏要拍,看来探班只能探到这里了。”

他和楚冰并肩走到屋檐下,受到了英雄般的崇拜和礼遇。苏凭游刃有余地谈笑了一会儿,找到聂远平导演道别,自己一个人撑着伞走进雨里。

还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背后楚冰的声音响起。

“苏凭。”

他叫楚冰楚小姐、今天还多了个楚小师妹,玩笑的称呼叫得很多,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很少将楚冰这两个字叫出口。而楚冰在面对他时也很少叫名字,一般都是省略称呼直接说事,来得格外简洁利落。

因而现在听到楚冰说出苏凭这两个字,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陌生的异样。苏凭转过头,楚冰已经换好了一套崭新干燥的夜行服,隔着一道雨幕,将一个保温杯扔给他。

“这是什么?”苏凭接住保温杯看了看,疑惑地扬了下眉。

“鹤顶红。”楚冰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转身走掉了。

聂远平导演的声音已经在片场重新响起,苏凭站在原地最后旁观了一会儿,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

板蓝根冲剂的味道甜里带着涩味,在舌尖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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