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秦淮一抛碎金声,轻身笑掠遇船夫(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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蛰伏天,蝉蝉互争,或在树上纳凉,或抓紧树皮鸣叫,或有蜕皮脱壳,羽化了的,张开两双薄翼,向空中高飞。鸣声听来聒耳骚乱,好似蝉儿比人还要性急,嚷嚷着要洗澡。

一路行人,只要在外忙活的,便更觉炎热。

就在这天午后,天绍青来到苏州,踏入了苏神医府,本是探望亲族,却扑了一空,天倚剑等人早已离去。

她道自己沿路耽搁了,不禁追悔莫及,连向苏神医打听,苏神医言她父母伤情好转,不必牵挂。

况李玄卉离开之前,也曾料到她会寻至苏府,特意叮咛她放宽心,又将护送一事如实相告。

得知大姐天绍琪一家随师父返回玉华山,天绍青果然大松口气,又问了父母去向,苏神医却讳莫如深,只说天倚剑伤势需要时间静养,外人莫要打扰,有可能夫妇俩去了隐蔽之地,但至于何处,就未告知他。

言辞间,苏神医话语有所保留,并未实言其他兄妹的情况,关于此,李玄卉再三告诫,不要让自己徒儿知晓太多,以免有所牵连,是以苏神医是适可而止便罢。

百无聊赖,天又闷又热,天绍青别无去处,又不好意思住进苏家,遂沿街找了家酒僚歇脚。

店小二置酒上菜,她却瞅着满桌饭食,两臂托腮,低眉叹气,时而觉得食欲不佳,就抬眼斜望,正见到店小二及掌柜在旁边招呼客人,当下心神遂失,想起此行路中的一件事。

几天前,在来此的小镇上,她也到过一家酒僚,也是一个掌柜。当时吃罢东西,准备付账,忽被掌柜阻下,原来有人已经为自己付过酒钱。

她一愕,自小从未遇此奇事,何况无功不受禄,便问那掌柜实情,谁知那掌柜故弄玄虚,抵死不讲,她一时不忿,不愿无故承人之恩,便将银子甩在柜台,负气而去。

掌柜却追出老远,把银子还给她,见她惊怒,只管连声道歉:“姑娘,那位客官有言在先,如果我告诉你了,就杀我全家呀!我上有老下有小,赔不起哩!姑娘,饶了我吧!这些银子,小人不敢收,姑娘还是拿回去!”连向天绍青求恕。

同样是个掌柜,与今日这掌柜截然不同,那掌柜一把年纪,竟对自己扑通跪倒,双手抱拳,诚惶诚恐,遍遍哀求自己,就因她无意问了句:“你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做的?长什么样子?”

他守口如瓶,死活不说,她只好将剑搭在掌柜颈上,冷言喝问,预备吓一吓他,谁承想那掌柜双腿发软,竟摇摇颤抖,站不起来了。

她实在吃惊,延视掌柜那恐慌的模样,有些莫名难受,手指松软,剑轻飘飘垂落下来,默默走出那家酒僚。

行至门口,忽见掌柜快步赶至近前,连叫道:“姑娘不要走啊,如果你不在此住下,小人全家性命不保啊!”

天绍青更加惊呆,天底下哪有这样逼人的?究竟是好意还是胁迫,已经隐有欺人之象。事情之荒唐,已匪夷所思,分明有意擒她。

她以为掌柜胡说八道,与幕后人合谋,有不轨企图,便没有理会。

身在江湖,切勿无缘无故受人恩惠,凡事还是多个心眼的好。

尤其她经历了黄府变故,文景居变故,蜀国变故,这一切都印证了一句话: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偏乡僻壤怎会有人认识自己?且如此盛情款待?

所谓非奸即盗,不得不留心一点。

她又想起了黄居百施金舍银的举动,那每每可都不怀好意,有所图谋。

因此她并无答应那掌柜要求,转身就走上了大街,可没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掌柜的惨呼,待一惊回头,就见掌柜血淋淋横在街旁。

杀人的利器是剑,伤口锋锐,一招致命,可她没有看到凶手,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多好的功力才能做到?

她始终认定此事蹊跷,只是可惜了那掌柜,自己一时大意,竟害他无辜枉死。

天绍青思及此处,不由烦闷,霍的举起酒杯朝嘴里灌了一口,却不想逞一愤然之气,导致举止粗鄙,酒水滴在脸颊,好生不雅,连忙以袖抹之。

酒僚清幽,四下里无甚客人,因而也无人往这边看,只有旁边坐着个老太,也是眯着眼睛打盹。

店外万道金光趁隙照射,将几团热气送入,使人直犯迷糊,懒得说话。就在天绍青拭衣期间,猛然,一个响亮的吼声扰乱了这份寂静:“还有没有酒?快给我拿来!”

只听店小二在那里应声:“来了,来了!”随手端过平盘,提了坛酒,就走上楼去了。

天绍青一愣,心中想道,这谁呀,话中虽含醉意,但嗓门却极大,可非一般人可比,好奇下,便回头瞻视,正看到二楼边上有个模样清秀的男子在探头下望,似醉非醉地朝柜台那头招手。

天绍青不经意扫了几眼,只见那人身穿银素长衫,看质料,不像普通人家,但也有滚打的破样,年方二十有余,一张面容倒白里透红,五官原本也是精雕的,只因带着晕晕酒气,使其神态昏昏,似漂游太虚,神情间,恣意洒脱,醉面上有几分疏狂,偏生眯缝的眸子里空空洞洞,眨眼就将稀有的神光淡去不少。

他像是找不着所需,惺忪已极。

听见脚步声走近,他才转了眼珠子,回身趴在桌上,信手摇着空酒壶,硬是嚷嚷个不停,嫌小二手脚太慢了。

店小二远远望着他直摇头,搁下酒坛,又放了两碟下酒菜。

谁知那人眼里只有酒,见到酒坛上桌,黯然的眼睛猛然亮了,对那菜,却视若无睹。腾地半立起来,斜刺里倒提酒坛,仰首就朝嘴里猛灌,咕噜咕噜,酒水不住下肚,似连停的间歇也无,竟饮水如牛。

少时,有一部分酒从他嘴角溢出,更使他又脏又邋遢,脸颊四周酒晕更甚,活似个永远不醒的醉鬼。

他头上金冠束发,上面插着一根金簪,本该整齐有素的收拢着头发,却不知因为他与人打架,还是到处露宿,滚的蓬松散乱。

此刻,他迈着醉罗汉的步子,左颠右晃,头发更被撞散了。

酒水满溢,在他胸膛乱流,更教他那份慵懒和散漫毕露无遗。

店小二见状,只当他这醉汉大梦无醒,摇头叹了一口气,再也不望,转身下楼了。

银衫人微微转眼斜看,这儿瞄瞄,那儿瞅瞅,似乎也没个定数,待要将手里的酒坛往桌上搁时,脚步陡然踉跄,手心不稳,以致劲力松了半分,啪的一声,酒坛落地,摔了个粉碎,残余的酒就像破碎的梦一样,汩汩乱淌,也似毁了他的半颗心,教他现出心伤的神色。

他打了个酒嗝,一面歪歪斜斜地举步,叫住了小二,一面走到店小二跟前,酒意熏然,含混地问道:“你这里有没有漂亮的姑娘,找一个,让我解解闷!”说完,又打了个酒嗝。

店小二闻言诧异道:“姑娘?苏公子,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是酒僚,不是香醉楼呀!”

这银衫人也未被此语慑住,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抓过那个空酒壶,揣在怀中嘻嘻笑道:“这样呀!那好,本公子到别家找去!”三步并作两步,竟似精神抖擞,半刻已然回神,蹬蹬下楼去了。

店小二对他是既不耐烦又厌恶,奈何他是酒客,掌柜既不嫌银子烫手,他也不好得罪客人,顿了顿,也跟在后头。

两人一前一后,恰在这当口,楼口闪出一名女子,脚步轻盈,怀抱琵琶,观之像个唱曲的。

其面貌脱俗,不失美艳,移着莲步款款上来,不期与银衫人打了个照面,正要擦肩而过,不料银衫人发狠施力,一把将她拽住。

琵琶女惊道:“你干什么?放开我啊!”一脸厌恶,试图挣脱,却使不上力气,手腕被紧紧箍着,如被铁钳夹扼。

女子不禁惊怒道:“臭无赖,快撒手!”

银衫人提着酒壶,拉过她,不由分说冲下楼,蛮横道:“你……你来陪本公子喝酒!”

琵琶女知晓没有好事,一脚踹在他的腿上,趁机脱开制肘,一扭身子,将琵琶紧抱在怀,小心避让着,怒哼道:“对不起,我只是卖艺的,不懂喝酒,如果要找人陪,还是去香醉楼比较好,那里姑娘多的是!你想要十个八个都可以!”言辞已是极尽污蔑,满含厌憎。

那银衫人哪里肯受气?听完就满面怒容,蹿前两步扯她手臂,强拖着去了。

琵琶女又惊又怒,越是呼喊就越徒劳,刹那就被拉到大厅的偏角,彼时,她还在辱骂不休。

银衫人一掌拍上平案,想拣酒喝,摇了摇,是个空酒壶,猛然大喝一声:“拿酒来!”

店小二大惊失色,欲要解劝,正自踌躇间,银衫人已眼尖手快,捡到一个被人扔下的半截水酒,拿起壶口,就对准琵琶女子的嘴强灌。

店小二唯恐出事,匆匆奔过去,拦住他的手道:“苏公子,使不得呀!”

银衫人用力将他推走,勃然怒道:“走开!”

在店小二的趔趄倒退中,银衫人一只手捏住琵琶女下颚,使她被迫张开嘴,而另一只手就将酒水一并倒灌下去。

当下酒水顺着女子咽喉强行灌入,由于失去些力道,一部分溅在了脸颊,呼啦洒下大片,绯晕满面,琵琶女子被呛到,剧烈咳嗽,神情狼狈,简直是又羞又恼。

银衫人定睛瞧望,似觉有趣般哈哈大笑,直教琵琶女子羞煞,掩面流泪,慌慌抱起琵琶,逃也似地从门口走了。

银衫人盯着那扇门,目光森冷,陡然轻功一展,利落的跳在门口,又将琵琶女子挡住,教其进步两难。

她溜不得,顿时急的一通嚷嚷,哄闹中,引得数十人围观,银衫人见人流越来越多,非但不知理亏,反而洋洋得意。

人群见状,难免激愤,顿时指指点点道:“怎么苏神医有这样一个儿子?”

“说的是呀,苏神医闻名苏州,不想这苏公子横行无忌,处处败坏苏神医的名声,有子如此,真是不幸……”

天绍青恐怕做梦也没料到这人竟是苏神医之子,她隐约有所听见,但太过嘈杂,所闻也是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那苏公子听了众人的议论,更肆无忌惮,猛然上前扣住那琵琶女子手腕,琵琶女子正要呼救,一把剑霍地搭在这苏公子肩上。

俄顷,天绍青站在一侧,目光射来,冷面寒铁也似,接着冷喝声就随之响起:“放开她!”

苏公子冷笑一声,放开那女子,女子借机离去,天绍青也收了剑。

毕竟这苏公子知趣,本来还以为要火拼一场,既然纷争已除,她也没必要揪着人不放。

岂料她才将剑收回,苏公子嘴角便浮出几丝狡黠的笑意,说了句:“她走了,那就由你来陪我好啦!”一言罢了,竟转身直视天绍青,伸手抚她脸颊,状甚轻薄。

天绍青最讨厌有人这样,当即扇回一巴掌,骂道:“无耻!”慌忙转过半圈,折向门外,欲要速离此地。

苏公子并非不懂,反应甚快,身手也很灵便,捷足先登一步,又纵长丈许,横身拦她去路,不让她走,还笑着向她抱礼道:“姑娘,在下苏乔!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天绍青因生了恼怒,故冷冷道:“不必了,我有事,请让开!”

苏乔当即一声冷哼,方才面上几许温和微笑,瞬间消失殆尽,撇了撇嘴,横起一掌,就猝然拍了过来,挟起一股劲风。

天绍青直感脊梁骨冒起飕飕凉气,连忙举掌相迎。

不多时,两人跳到了大街上,这苏乔攻势迅猛,可武功平平,因此,对天绍青来讲,倒不算劲敌,可苏乔有意使坏,故意相缠,一时间,她也难以摆脱,唯有找寻机会将他一招击退。

两人这一交手,但凡天绍青赢得一招半式,围观人群是激动已极,纷纷拊掌喝彩,全无理会那苏乔,还为天绍青助力呢。

苏乔哪里经过这阵仗?想他自小横行苏州,风雨皆顺,人人畏惧不敢靠近,多半是他欺负别人,何时受过这等嘲弄?所以掌声越响亮,在他眼里,就越是一种侮辱。

因此过了几招后,他再也没了耐心,心道:这丫头竟然如此难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抓住她,不然定要受人嘲笑,苏州府从来就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

出了事,自有老爹苏神医担着,一想到这儿,苏乔禁不住内心狂喜,手上开始加大攻势,大家笑的不是他,是老爹,是老爹!

也不知他怎的,突然就发狂起来,整颗心甚至都在笑,那种激动兴奋难以抑制,旁边人还当他想出了对付天绍青的计策,不禁为天绍青捏了把汗。

其实他是失神了,心智飞了天外,以致天绍青瞅准空隙,剑锋掉转,直逼他胸前中府穴。

苏乔被这股剑气惊醒,慌忙从纷乱的思绪中凝目,急摊双掌,合力夹住当胸一剑,屏息推走这一招。

他也有不小的力道,是以天绍青微退了两步,见天气闷热,自己手上力怯,又趁势回扫一腿,横扑过去。

苏乔纵身跳到圈外,忽然面色一寒,不耐道:“算了,今天到此为止!”说罢,转身走了,银素长衫在夏日里摇摆,刺破一缕热风。

众人见他过来,赶紧止住笑,让出一条道,有些见他靠近,生了惊恐之心,四散而逃。

热闹的大街顷刻陷入寂静之中,人群转瞬没了踪迹,走个精光,天绍青也收剑归鞘,举步离开了。

她怎知道,就在这时,后方现出一道人影?

白日青天,光幕灿烂,若天绍青肯多留一刻,岂非就可以多获知一些事情?

她走出城期间,苏乔回到了苏府,抬头仰视着匾额,嘴角不由泛起轻笑,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他急躁躁地穿过庭院,行至大厅时,几经犹豫,才举步走入,那神态,已换了个人似的。

苏神医正垂首按着手臂,在里面坐着,听见这脚步声,急忙将手臂藏住,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乔儿!回来了?”

苏乔冷冷瞥过几眼,也没理会,又转身出厅。

苏神医从身后叫住他道:“乔儿,一大早去哪儿了,现在这个时候才回来?”

苏乔像负怨似的,背着父亲冷哼,也面无羞愧,冷冷扔话道:“你没资格管我!”一甩袖,径自走了。

父子俩闹了个不愉快,也没谈上两句,实也勾起了苏神医一些伤心事,可眼下也顾不了这许多。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重回厅内,坐定后伸出右手臂细看,一道深深的剑伤亮与眼前,只见四周皮肉翻裂,虽经过反复包扎,红痕却依旧宛然。

伤口是刚刚一个不速之客留下的,年纪约在二十二岁许间,进来时也没走正门,而是逾墙而进,入内不问别的,却向自己打听‘天绍青’。

苏神医直觉他行踪诡异,认定为鸡鸣狗盗之辈,拒口不讲,这便将来人惹恼,挟住苏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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