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梅月苼那张脸的一瞬间，兰煜忽然记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大剑门的初阶弟子修行过程中除了心无杂念之外，也要求洁净自爱。每天都会有沐浴焚香、静坐冥思的过程，以祛除身上那些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污秽。
弟子之中都是一起去后山水潭沐浴，还可以交换今日修行的心得。
但是从来没有看见梅月苼与他们一同前行过。兰煜那时候好奇得很，要不是梅月苼比他早入门，他早就是大剑门的大师兄了。现在这个当大师兄的没有大师兄的模样，反而成天躲躲藏藏，拍个肩膀都扭扭捏捏，两个对打练习的时候，也是一脸放不开
的样子。
看得兰煜当时心里都是气。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对梅月苼很有好感，也不是一开始就在别的弟子看起来“大师兄与二师兄”感情很好。说实话最开始的时候，他心里对这个不成气候的大师兄满满都是鄙夷。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度尴尬到轩辕奇单独找他一夜长谈，就是在说同为师兄弟，师门之间要相互关照，相互爱戴。实力如何并不是此刻的标准，大剑门的弟子看中的品德云云。兰煜那时候还是有钱公子刚离家不久，心高气傲，桀骜自恃，看不惯别人在他头上，抢着什么都要自己占到大头。师兄辈分也好，修行修炼的进度也罢，反正，大剑门那时候名气如何不管，这第一的弟子
若有办法，他也要让梅月苼那小子让出来。
于是有一日沐浴焚香的时间到了，他故意蹲守着梅月苼，等着看梅月苼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这才不与他们一道。
梅月苼独自一人在修行场练习，反复复习今天学到的步法剑术。
与兰煜对打的时候，她的力气不敌兰煜，经常被兰煜靠体格上的蛮力压制。梅月苼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蹲下身子抱起两块大石头搬来搬去，强化自己的臂力。
手掌出血对她来说似乎一点都不重要，那双坚毅、认真的眼睛背后，藏着一个绝望的目标。
当时梅月苼还打算刺杀莲教的白千绝，可若不是这弟子之中的第一名，又拿什么去刺杀对方。
她的决心是如此沉重，沉重到觉得这个肉躯如何都无所谓了。
沐浴焚香的弟子陆续从水潭处回来，回到冥思堂静心冥想。
夜幕降临，梅月苼才将剑收回剑鞘，拿起旁边的小包袱，前往后山的水潭。小包袱里面是干净的衣服，水潭里已经没有人了。
兰煜尾随而上，也是这么一个水池，也是像沧澜禁地第六重禁地中呈现给他的幻境一样，在水潭边上有一块石头是他躲藏的位置。
石头挡住了他的视野，但同时，也敛去了他的气息。
梅月苼并没有发现，石头顶上有个少年，睁着眼睛要找她的弱点。
她解开身上的衣服，解开胸口处长长的裹胸布，然后小巧的双脚迈入了水潭之中，清洗一天的疲惫。
兰煜看见裹胸布的时候还有些困惑，等到梅月苼沐浴完，从水池里出来转过脸来的时候，他忽然间明白了梅月苼的身份。
这是一个女子。
她从来不是什么大师兄，而是大师姐。
梅月苼像是察觉到什么，抬起眼睛看他，他措手不及来不及避开梅月苼的视线，结果从高大的石头上面摔下，脑袋撞在地面上的石块，发出咚一声重响，剧烈的撞击让他当场晕眩过去。
“谁？！”
梅月苼听见响动，惊慌失措地穿好衣物逃走，自此不再出现在水潭处。
兰煜是什么时候态度对梅月苼发起转变的呢？
细细想起来，便是这个时候。
可是后来他为什么完全不记得了呢？难道是那时候石头的冲击让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潜意识将他的记忆封锁起来了？
要不是幻象这一幕，他完全不会想起来自己曾经还有过那么一段经历。
幻境里沐浴结束后的女子穿上了女子的衣裙，简单地把自己的头发挽在脑后。然后往前走了一步，像是重演当年情景一样，察觉到了什么，朝着兰煜看去。
兰煜心里一惊，此刻却动弹不得。
下一刻，他在女子的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与慌乱，就好像她费尽心思掩藏的一生的秘密，就这么暴露在别人面前。
她脚步往后一退，兰煜便知道她准备逃走，像当年那个晚上一样，逃走了以后再也不出现。
果然，穿着女子衣裙的梅月苼用绝望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仿佛一眼就是永别一样，掉头小跑起来。
“等一下——！”
没意识到这句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更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喊出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抢先反应过来从石头顶端落下，一把抓住了落跑女子手腕。
[她的手真凉。]
[她的手腕真细。]
[原来她的肩膀那么瘦的吗？]
[原来她细长的脖子，有那么吸引自己的注意吗？]
[她的皮肤好柔滑。]
[她的力气原来比想象中的小，只要我这里用力，就可以将她拉向身边。]
[……]
肌肤与肌肤相碰的那一霎那，兰煜的脑袋如同炸开了一样，充斥各种各样的声音。
声音都是他自己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幻境做了什么手法，让他幻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出那些话来。
可是——
不对——
这真的——是幻听吗？
那么，他胸口这砰砰砰几乎要跳出来体外的心脏，也是幻觉吗？
手中紧握的这个手腕，从上面传来的微微颤抖，也是假象吗？
兰煜抬起迷茫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女子忽然开口道：
“你既然——”
他惊得屏住了呼吸，潜意识里怕吓走了眼前女子一般。
“你既然要下山娶妻，为什么还要招惹我——”
女子声线颤抖地控诉，转过头来，一双映着碧蓝晴天的眼睛里，染上晶莹的泪花。
泪花跟它的主人一样倔强，硬生生在眼角盘旋就是不落下来。
梅月苼抿着嘴角，咬紧下唇，昂起头看他。
那番模样，那般委屈而倔强。只此一眼，便让兰煜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