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2章 雏凤清于老凤声(1/1)

和其余金军被私仇障目不同,曹王最先考虑的永远是公义——

战狼、封寒的死伤,曾令他有剑走弦张的愤怒;部下们纷纷失陷,又岂能无英雄迟暮之感。然而,即便在那种与宋盟不共戴天的情势下,他派去同徐辕谈判的次序也是林陌、聂云。理智得惊人。

所谓和谈,与战相关。既在劣势,不可从头就温驯,不可一直不放松。一方面,掌握火候是为了静观其变、进退有据,一方面,如果最终还是要无奈让步,这样的节奏也能给战后的大金争取最大利益。

当然了曹王还是更倾向于前者。国祚不保,军队打散重编,那是变天,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选。倘使留得青山在,不是不能把金帝给迎回来。只要精神支柱还立着,民众也不会覆巢之下无完卵。

况且林阡那个动辄不能自控的邪魔,会否在得意的情况下还引发泰安、平凉、大散关等地的血洗景象,也是曹王在战、和之间徘徊不定的原因之一。曹王不敢赌。十一月末,那疯子刚犯过一次病——林阡本性纯良,曹王当然懂,林阡发起癫来连铁木真那种究极屠夫都没他嚣张,曹王会掂量。

当时的最后通牒“腊月初一”,终因种种变故而一再延滞。水搅浑了,最刺激的是蒙古军,最狼狈的是夔王府,最开心的怕是李全杨鞍之流。

三国五方大乱,曹王洞若观火:暮烟被杀之后,林阡反而很清醒,像是疯病痊愈了——

宋盟分批转入西夏战蒙古,林阡本人却留在会宁。这绝对不止表面上的为情所困,他和木华黎一样,在磨刀。他的目标相当明确——打蒙古前,一定要把曹王府收入麾下,同仇敌忾,不要三国。

暮烟虽死,仍为先锋,林阡他的的确确拿她对曹王当攻心梯。攻心不是闹曹王作为父亲的心,而是撼曹王作为人主的心。他的潜台词是——岳父,为了两国的和平,吟儿已经流光了血,为什么还要更多人消耗更多的血?

地宫内,他的语气虽强硬,感情却真诚恳切——战则败,和则安,最后的军民与山河能否保全,只在岳父一念之间。

若将棋盘拉大,他最后丢下的“王爷切记,苍生为重”则意味更加深长——今是腊八,兀剌海城周边的血腥屠杀,早已经传到了会宁境内。无关国界,任何侠者闻此生灵涂炭,都义愤填膺,欲锄强扶弱。

为表诚意,林阡除归还封寒夫妇外,下令穆子滕在会宁东北的攻势减缓,加上又一个三天为限,俨然就是七擒七纵的架势。此外,还给了张元素、张从正等医者通行两地的便利。

刚好曹王这些天身体抱恙,便请张元素来看。白胡子老头说他是胃有病,一堆术语讲得他差点头风发作:“直接开些消食的药吧。”

“不是要消食,而是要强胃,王爷,养正积自除。”张元素滔滔不绝,“自体有了正气,何惧外邪入侵。”

“你说得对。”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些天曹王左右思量,反复权衡,苦思冥想,殚精竭虑,可总得不出个治本的方案——那是因为他的能力只够治标!真正影响和平的,不是破坏或抗拒它的人,而是执行与维持它的人——

他完颜永琏点不点头、林陌放不放下武器压根不要紧,协议生效了也会作废,军队投降也可以再反。林阡能不能让镇戎州、会宁的军民都心服、拥戴,才是真假和平的唯一标准、长久试金石。

如果林阡能将最近“明心见性”的状态一直保持,那么,三军不可能抵触,民众能避免受害,国祚和金帝换个方式保全。私仇在木华黎,公义该抗蒙古,公私没有抵触,就该金宋共融。

“这三天我根本什么都不用想,直接观察他的精神状态就行了。”曹王叹了口气。

“王爷,我吩咐厨子们,来点羔羊肉吃。”张元素捋着胡须,心领神会。

曹王之所以叹气,一则如释重负、解题途径原来在林阡;二则心情繁复,公事私事大事小事全都料理完了,就不得不去面对那个令他爱恨交织的暮烟,

然而他不知要怎样去面对?尽管她已经没有知觉,可他有。只不过瞥了两眼罢了,他还是会有属于父亲的痛惜、悲伤泛起,只是,这些情愫才刚出现,就又有属于敌人的仇恨、厌恶涌出。

什么大公无私。曹王没偏私过?就因为对暮烟有亲情,这几十年他鲜有的过失都犯在了陇南、川蜀,一念之差哪次葬送的不是敌我双方的千军万马?所以心理暗示,不可被她闹心,更不能为她动容,他若是因为私情而选择立刻和林阡和解,反而破坏了本来发展得自然而然的金宋大局。

“她去世,可有七日了?”他问聂云。

“刚好满七日。”聂云算了算,“王爷,为何这般问?”

“我不知从哪本书里看见过,说伏羲和女娲为了救死去的女儿,曾将伏羲琴和女娲石结合、运行太极八卦阵,成功复活了她。不过,那阵法有个不超过七日的限制。既然已过,那就算了。”曹王走近几步,不带情愫地,注视着吟儿十六岁时的样子。

“王爷的‘伏羲氏’就是那个琴?女娲石,却不确定,算这些石柱吗?”聂云愣了一愣,“这么不巧?被战事这么一误,现在连试的机会都没了。太可惜……”

“这是她的报应。”曹王给了少许内气,使吟儿的手能有温度。

“王爷?”聂云失神,听出王爷对她仍然有恨。

“所以,什么灵气、什么返本归根,其实都是你的杜撰。”曹王完全牵着聂云的思绪。

“是……也不完全是。如果真的死了,她身上寒火毒早就翻天,我宁可相信,她还有生机。”聂云曾接管唐门,知道寒火毒在人死后更容易传播。

“这都不埋了她,林阡在想什么!!”曹王被点醒了寒火毒的特点,险些连三天都不观察就直接对林阡一票否决。

“应该不是为了祸水东引……”聂云庆幸林陌不在这里,否则他一定会说林阡故意把吟儿投来放毒。

“好在此处较为偏僻,如果她真传播剧毒,也好直接封沉地宫,然后立刻疏散百姓。”曹王一脸的镇魔锁妖表情。

张元素发现曹王对暮烟的情感甚至及不上对素不相识的人,奇问:“王爷,仍然反感公主?那还给她内气?”

“就当……这是女儿对父亲的权利。”曹王苦笑,话锋一转,“但为了那些枉死在短刀谷的战友、兄弟,我此生都不可能原谅,她在剑断石串谋徐辕坑害我全军的罪行。”

“王爷,那晚封寒也曾对宋军兵不厌诈,徐辕的布局是再正常不过的沙场厮拼。根本没什么串谋和坑害,剑断石她撞上去却没受伤,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若不是她那糊涂的夫婿非得赶着去救山东,早把当中的误会向王爷一五一十说清楚了!”聂云恨不得一口气帮吟儿解释干净,

从曹王的剑断在剑断石开始,吟儿就想给她自己澄清,但碍于陇右川蜀都还不稳定,明面上她什么都不能说,私底下,林阡离开短刀谷前交代她,等他回来再一起向曹王剖白,毕竟曹王神志不清,吟儿又刚怀忆舟不久,别再去牢里碰凌大杰钉子……聂云知道,“融化曹王”被林阡排在“救红袄寨”的下一步了,现在想想这是多糊涂的一步棋。

“聂云,你被他们救命,难免有失偏颇。”曹王不以为然,“事实是我亲眼所见。”

“若非我被救命,王爷不也把我差点死的账算到了暮烟头上?武休关前,王爷亲眼所见,可事实又是怎样?我是被哲别的独步圣功打伤,暮烟是和我一起去救王爷,只不过王爷醒来的时候哲别逃了而我正巧倒下,你就对暮烟大吼了一句‘你是谁,滚’……王爷生病期间,类似这样的误会,委实还有很多很多,段大人他们一向不准我说,可我再也忍不住了。”聂云泪倾如雨,“我不忍见她死了还被父亲这么莫名其妙地恨着!”

“什么?”他不由得也脸色微变。几十年来,聂云一直没姓名,是他的暗卫、影子。这好像是聂云第一次顶撞他还这么激烈。

“你可知你被关在短刀谷时有蒙古人去偷袭你,这孩子为了护你周全宁可生生挨了苏赫巴鲁的砍?你可知你病情加重她本来在前线,顶着蜀军压力回到后方三天两头地给你渡气?你可知你被释放之后她躲在石头后面偷偷哭着送你们走,跟我说你身体不好怕这一别就是最后一面,结果真是最后一面!她求见那么多次你次次都不见,她托我给你送的药你说要避嫌一概没碰,你为了安定军心,强加她‘万恶之源’,想过她会多伤心难过!你可知最后那几天,她不辞辛苦去火楼奔走,只想给我们所有人一个最好的结局……这些年,她活成了林念昔也做好了完颜暮烟,我都看见了,金宋早就共融了,你和王妃的夙愿,早就在她身上实现!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莫名其妙地恨着!你啊,你比林阡还糊涂,至少她和林阡没遗憾,未完成的事全同你有关!!”

“聂云你……怎能对王爷这般无礼……”张元素呆若木鸡。聂云全程都没敬语,已经不仅仅是在顶撞了。

当然情绪爆发,暮烟出生后,因为柳月身体不好,多是聂云抱着带着,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暮烟失踪后,聂云也和今天一样崩溃:“若我折寿能给她,我也愿意换十年,什么活不过十七,我才不信邪!”

曹王没有打断过她,从听到第二句的时候就已经眼眶发热,

最后,他弯下身,抚着蹲地恸哭的聂云后背,反而劝慰起她:“我何尝不知,身世特殊之人,两国相争之矛盾,生时会受累,以死能平息……”

劝着劝着,也是悲悔交加,却只能强行抑制痛苦:“可我的小牛犊,凭何放着大好的人生不要……”

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无愆。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

无论剑法的老天赏饭吃,还是事业的如日中天、爱情的幸福美满,暮烟都不应该在这个年纪就缺席剑坛、宋盟和家庭。

曹王原想把内气像林阡那样大部分都一下传给吟儿,但因与林阡有所抵触、却又对吟儿有所帮助,所以采取一炷香给吟儿渡一点的方式。

或许,救吟儿的最佳方法是这个时候便答应率众归顺林阡、双方高手搁置其它所有计划来一起磨合医术,“但为了大金的子民,天下的安宁,这三天还是要考验林阡。对不起,暮烟,你原谅爹的固执。”曹王不得不理智,不得不慎重。再怎么动容,不可忘初衷。

三天后,不管能不能如愿金宋共融,至少他会认她、护她、牵着她的手递到林阡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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