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1)

太子是日从文华殿下学归来,便命人将詹事府新上任的詹事丞棠辞给召了来。

澄蓝穹宇下庄严恢弘的宫殿,飞檐瓦当下精雕细琢的祥云斗拱,朱红宫门上的椒图门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与十数年前的东宫相差无几,可放眼望去,洒扫内侍与守护兵士皆是陌生面孔,再不会有那么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锦袍玉带,笑容明净地出门相迎了。

棠辞一面想一面走,并未留意前方正踉踉跄跄地晃过来一个双眼蒙了黑布,将将漫过成人双膝高度的小女孩。

“砰——”小女孩猛地撞上棠辞,险些跌倒,幸得棠辞及时反应,矮身抱住了她。

领着棠辞进来的内侍见状忙哎哟叫道:“小主子,好端端地把眼睛蒙上作甚,得看不见路了。来,奴婢帮您把它摘下来。”

不待内侍近身,这小女孩动作便极为灵巧地自个儿取下黑布,茫茫然地看向眼前这个身着青衣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陌生少年。孩童大多怀着赤子心思,最容易分辨人的眼神脸色,判断于自己而言是好或坏——当下,她不禁略略向后退了几步,眼神胆怯而怵惕,直至身后传来母亲熟悉的脚步声响。

“临安,又在胡闹了。”太子妃李氏款步走来,弯腰将尚在发怔的临安抱在怀里,点了点她的额头,含笑轻斥,“令你临的字帖可曾写了,这便出来戏耍,当心明日先生查验功课罚你板子。”

棠辞躬身一揖:“臣詹事丞棠辞参见太子妃。”

李氏早就远远望见了她,此刻近身一看,不由称赞:“你就是棠辞?果真仪表堂堂,难怪宫里这些个婢子们喜欢传阅你的诗文集子,不识字的也当宝贝似的随身携带。”

假若太子弟弟还在世,现下也该娶妻生子了罢。虽然眼前的李氏与临安按血缘辈分来说,也是自己的嫂子与侄女,可棠辞对她们却只有满腔的嫉恨,再无其他。

棠辞的视线在李氏与她怀里的临安之间短暂地盘桓几番,随后谦逊道:“太子妃谬赞了。”

临安在怀里很是不安分,异于往昔,李氏轻轻抚着她的脊背以作安慰,向棠辞道:“殿下在厅内与几位先生议事,大人自去便是。”

待穿过游廊,李氏垂眼看向犹自惶惶不安的临安,关心道:“怎么了?”

临安环手将李氏的脖颈圈得牢牢的,小脸扭作了一块儿,瑟瑟道:“小哥哥……凶……眼睛……”

这般语无伦次,李氏也只当做是临安初次看见棠辞的不适反应,虽想到如今膝下只她这么一个女儿,却并不作娇惯的打算,将道理一一说开了:“适才那位长得很漂亮的哥哥,是你皇爷爷才派来与你爹爹做事的,你是君,她是臣,有甚可怕的?多见几次便能好了,万不能在他人面前懦弱胆怯,晓得么?”

假山处有一青衣内侍向前躬身撅着屁股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大将军,奴婢求你了,好歹吃点米罢!”

他忽而双手合十求神拜佛地祝祷,忽而手持一根小木棍小心翼翼地作驱赶状。

棠辞隐隐听闻似有促织叫声,遂拐进鹅卵石小道去看,果不其然,那内侍眼前正摆着一只精美的陶罐,内里有只生着大圆头,眼睛黑如点漆,皮色纯正的蟋蟀,虽看着是极好的品次,可此刻却显得有些精神恹恹,对晶莹浑圆的米粒与新鲜红润的虾肉皆视若无睹。

“这是太子殿下今年才派人寻来的齐州蟋蟀,听说最是勇猛好斗,前几日斗过一场果真将对家的那只给欺负得缺胳膊断腿。殿下一高兴,赏了个‘威武大将军’的封号给它。”与棠辞同来的内侍见状忙在旁殷勤解释,“昨儿个天气变了,忽热忽冷的,许是将这大将军给折腾坏了,有两日没吃东西了。这不——殿下才遣人想方设法地哄它吃饭,说是伺候好了有赏哩!”

棠辞听罢,微一蹙眉,并不置评,转身便走,那内侍也忙跟了上去。

到得正厅,厅内早有一干人等,多是东宫幕僚与臣属,既在一处谋事,相互见礼乃至谈天说笑时便消减了几分虚与委蛇。

棠辞先向太子见过一礼,腰还没彻底弯下去,便被太子慈眉善目地扶住了:“棠大人无须多礼,此前吏部侍郎刑大人身陷囹圄,事后你私下曾相助过其家人,可见大人乃端人正士。孤闻此消息很是欣慰感慨,苦于那时风波尚未平息恐将你拖累了,不便与你过多接触,今后却是方便许多。”

仍旧是徐徐道来的话语,仍旧是谦谦君子的风度,与儿时宫中赐宴时的几面之缘相差无几,若说不同,也不过是体型体态拔高修长的变化,再者亦不是经年后的初识,棠辞的心里却很是生出了阔别重逢后的陌生之感。

她官阶较为低微,且资历尚浅,议事时只是坐在末位静静听着,并不胡乱说话出风头。

说是议事,聊得差不多了,便有些放松的侃侃而谈了。当听闻两位虎背熊腰的武将向太子讨教斗促织的取胜技巧时,棠辞饮茶的动作顿了顿,倾耳聆听。

“孤也是去岁才喜欢上这玩意儿的,谈不上熟稔。京里近些年来时兴玩这个,听说不止酒楼设有擂台,赌馆亦随之添了新的把戏,手底下几个奴才打民间采办回来,晓得宫里清冷孤寂了些,才向孤进献了几只权当休憩时的乐事了。平日政务繁忙,却着实没空操办。”

闻至此,棠辞才将到了嘴边的劝谏之话重又咽了下去,既然未到玩物丧志的地步,想来无碍。

宜阳公主府。

“自上月以来鲁王手底下便有不少在京供职的文臣武将让陛下以各种缘由遣派往地方乃至边境州府吃土蒙灰去了,殿下向陛下吹了几句耳边风倒比御史冒死进谏还管用许多。只是,鲁王那边在宫里头也安插着眼线,虽不至于近在御前,可仔细打听下难免也顺藤摸瓜出些许痕迹出来,他亦不是肯吃哑巴亏的人,到时殿下……”池良俊说到这儿便住了嘴,万分小心地看向宜阳。

宜阳正在练字,摹的还是陆禾的范本,她头也不抬,轻哼一声道:“鲁王他能将我怎么着?我有什么把柄可由他攻讦?即便有,些许小过错至多禁足抄书,难道还能让他挑着贬为庶民发往宗人府高墙里省过终生的滔天大罪?禁足么,府里头照样可以舞刀弄剑,抄书么……”瞥眼看向陆禾端正规范的字体,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与微笑时两颊浅浅的梨涡,嘴角勾笑,“让陆禾代我抄就是了。”

池良俊一听此言喜上眉梢,巴不得赶紧回家给佛祖烧几柱高香,谢天谢地来了个陆禾,抄书这种苦差事终于落不到自己头上了!

“说到陆禾——”宜阳搁下笔来,眉心不由自主地蹙在一块儿,“她爹娘来到京城以后可有什么异常?”

池良俊忙答道:“院子里都是自家人手,言行举止无不在管家刘艾的掌控监视中,听他说来,似乎并无什么奇怪之处。只是……”池良俊说着说着竟自个儿掩着嘴乐呵呵地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好容易止住笑,恭然禀道,“好好一处三间五架的宅院,这里开个菜圃,那里围个鸡场,东边弄个磨坊,西边搭个织机,整日里头年过半百的夫妻俩三五不时的拌嘴吵架,热闹得跟菜市场似的,那陆禾怎么看都不像他们能教出来的孩子。”

“自然不是他们教出来的。”宜阳蓦地觉得心里头闷闷的,又有一些空落落的感觉,云里雾里的摸不出头绪,语气也随之低沉起来,“她可是有个私塾先生自小教她学问呢。”

“那不如也将陆大人的先生请到京里来?”

宜阳果断摇头拒绝,还横了自以为是的池良俊一眼:“请什么?请她父母赴京是为了查验她的身份,请个私塾先生过来作甚,既是私塾先生,肩上定然担着其他孩童习字启蒙的重任,莫要叨扰。”

池良俊垂首应是,又觑着宜阳总眼巴巴地看向窗外,心里寻思一通后,低声提醒:“陆大人昨日说过,今日会晚些来的,殿下不如先传午膳?”

宜阳面上微红,立即心虚地将头别过来魂不守舍地看向桌上一摞的临帖,向池良俊轻斥道:“多嘴,我可没在等她,我是在看窗外那几株木槿花。”

“是,是……臣多嘴……”池良俊嘴上顺从应着,却暗自嘀咕:就您这望穿秋水的眼神,还看木槿花?也不怕把木槿花神给招了来?

说来缘分也有几分奇怪,任谁如今看宜阳,再没法和初时对陆禾要打要杀的那个张扬跋扈的宜阳想到一块儿。即便每日闲暇时总不怀好意地捉弄陆禾,好在陆禾脾气好能折腾,终归无伤大雅,若往后退个十数年,不定还将她俩归为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小玩伴,付之一笑。

俗话说得好,说曹操曹操到。

听见小内侍的通报声后,宜阳忙不迭地正襟危坐起来,轻咳了几嗓子,笔尖蘸饱墨水,目不斜视地临帖,作勤勉学习的乖学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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