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1)

自入主中宫后,懿慈整日将自己困在小佛堂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春华每每回宫都向懿慈详禀棠辞的近况,主仆二人相处了大半辈子,春华有意瞒她她又岂会不知,只是其中到底瞒了几层她却无从揣测。偏偏皇帝好似要刻意磨折她的性子,明知她心中牵挂何人,绝口不提。即便她问,皇帝也只是三言两语地搪塞了去,也并不给她们母女相聚的机会。

如此熬了一个半月,懿慈病倒了,皇帝立时召了医正来看。医正也是老臣,知晓懿慈于皇帝心里占多少分量,不敢打马虎眼,只说是旧病复发,加之心境不通,长此以往恐药石罔效。

皇帝一听,不发一言,只挥挥手令医正退下开方煎药。

是夜,皇帝守在懿慈的床榻旁亲自侍奉汤药,春华心里自放心不下,与值夜的宫婢一道伺候在门外。

屋内的灯花不时噼啵,烛火通亮,燃了一夜。

两人通宵彻谈,谈了什么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次日卯正时分,皇帝从屋里走出来,由人伺候了洗漱更衣,在上早朝前与李顺德吩咐了几句,让他出宫去将棠辞接过来与懿慈聚聚。

暮冬。

信都照例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天地间一片灰白,皇城的朱红宫墙青黄琉璃瓦隐在厚厚积雪中,间歇地点缀出令人欢喜的鲜活透亮,隐在清晨隔江的薄雾中,透着股清冷寒凉。

前朝后廷,非皇家宗亲轻易不得擅入女眷居所。

中宫,棠辞已有十三年未曾来过。

中宫,却也有十三年未曾有过主人。

当值洒扫奉茶的内侍宫婢不知换了几批,皆是年轻陌生的面孔,青灰色的夹袄厚重棉实,将他们包裹作笨拙敦实的一团,走动却甚是自如。

轮椅的木轮在冗长孤寂的宫城夹道里滚出沉闷的辘辘声响,行至朱红宫门,棠辞将目光从一砖一瓦中缓缓收回,抬头望向柔珂。

柔珂轻轻点头,又将轮椅往前推了几步,停在角落。

不知该归功于医正教给柔珂的舒经活络按摩手法还是得益于柔珂每日为棠辞精心烹制的药膳,或是逃不开棠辞在甜水巷的庭院里日复一日地习练走路。如今,脱离轮椅,撇开手杖,也无需搀扶,道路平整,她能自己走上一小段,虽慢了些,步子却踏得甚为稳健,只是体力不支。

棠辞迈步踏上台阶,手指牢牢地扣住门扉,柔珂一如既往地在她身后守护,寸步不离。

许是早有内侍通传,懿慈自病榻上起身,梳洗了整理了仪容,披上温厚的大氅,与春华一道走到檐下。

她并不上前,只静静站在檐下,远远望着令她心心念念地牵挂了这许多日子的那个孩子。

春华曾与她说,腿伤得不甚重,约莫春初破冰之际便该好了。

春华曾与她说,脸上的黥刑疤痕不深,走近了才能瞧清。

如今,相距不短,突兀的宛若烙痕的一个黑色“妄”字刻在白皙如玉的左颊上,像根长针由远及近地扎满懿慈的眼睛,也在她的心里用了十成的力道刻上一个“妄”字,鲜血从中喷薄而出,翻腾涌上,堵在喉咙里,叫她几乎喘不来气。

虚妄、狂妄、妄想还是别的什么,懿慈已无心揣测皇帝的用意,她的心疼极了,拳头大小的地方,无穷无尽不知从何而来的的气力揪扯着生疼,仿若钻到了肺腑中。

走了一半的路,棠辞脚步微颤,柔珂在她身后,从她踏上台阶起,在心底里数着步子,已知眼下已是她力所能及的极限。

上前几步,挡在身前,掏出丝帕为她擦拭布满额上的汗珠,又作亲昵状与她耳语了一番。

懿慈岂会不知此举的意图,春华在旁瞧得心疼,欲走过去接她,懿慈将她拦住了,不改面色,微笑着,眸色满是温柔。

她的阿玥,蹒跚学步摔倒了从不会哭闹,惹是生非罚跪受责咬牙强撑。儿时与含山一般身体不好,生病也总凑在一块儿,她□□乏术,顾得了一人顾不了二人,每每哄了一个安睡又得紧赶着抚慰另一个喝药,遇上气候不好的时日,自个儿也得累病了。阿玥长到四五岁时已颇为懂事,虽则喝药仍要人哄,却也晓得不纠缠于她,使她安心照顾妹妹,自己撒着脚丫子去寻春华,嚷着要见阿涴。

即便隔了十数年未见,骨肉血亲之情深深扎根,懿慈能明白她不想让自己担心,反之,她也想做一个不令孩子自责内疚的母亲。

歇了半晌,棠辞向柔珂微微点头,柔珂收回丝帕,不再走到她的身后,伴随她的左右,眼睛牢牢盯着她强弩之末的脚步。

区区十数步,棠辞脚下一个踉跄,柔珂眼疾手快地箭步上前搀扶。

懿慈趁着这个空当,悄悄别过脸去擦了擦眼角,在脸上撑出一抹轻松的笑容,走下台阶,走到棠辞的右侧,不动声色地挽住她的臂弯,暗暗使力,轻笑地戏谑道:“转眼都要开春了,这拜年礼行的是早了还是迟了?”

棠辞浑身乏力,卸下了精神,看向懿慈,笑得眼睛弯成了两只月牙:“师父在屋里点着沉香,我老远闻见了,走到跟前约莫是被佛祖灵光吓住了,腿便软了。”静慈师父叫了多次,棠辞一时忘了改口,也浑然未觉。

“你这张嘴,自小胡白的功夫伶俐得很!”懿慈轻笑几声,听着心情甚好毫无郁郁之意,忽而又向她问道,“你方才怎么叫我的?”

自伤病后,棠辞脸上鲜有笑容,柔珂见她笑得开怀一扫阴霾也为之倍感轻松,闻言不由笑道:“伯母知的,她自小不过嘴上功夫好,面子薄得很。前几日还与我念叨您来着,这会儿人到了眼前,反倒羞涩扭捏了。”

“哦?你与阿涴都念叨我什么了,说来听听?”台阶横在脚下,懿慈将她托住,与柔珂一道搀着她走到檐下。

一切又好似回到了儿时,棠辞心里受了暌违已久的触动,眼底一湿,低头强忍住鼻间的酸涩,待站稳了,心急火燎地扑进懿慈陌生而又熟悉的怀里,轻声唤道:“母后……”

懿慈紧紧抱住了她,手自上而下地一次次抚顺她的脊背,与十几年前别无二致,可到底,岁月光阴一去不返。

十三年前,最后一次抱这个孩子,是在谨身殿的丹陛之下,太子与含山先后抱过、吻过、抚慰过,轮到永嘉时,她不急着抱她。那时突逢巨变宫中乱作一团,永嘉的眼睛里还包着两团热泪,低声呜咽着,前路不可知因而连哭声都压低化作惴惴不安与茫然无措,那日也下着大雪,她头上戴着暖耳,裹着狐裘,像只小而圆润糍糯的元宵向懿慈滚来,也想像太子与含山一般投向最依赖的怀抱里。懿慈却矮下身来,将她扶住,语气是从未用过的认真与严肃。

她与她说,阿玥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能照顾好弟弟妹妹的,对么?

年纪弱小的孩子话语听得不甚明白,可气氛的凝重却令她生出了退却之意,她摇摇头,啜泣道,母后不是前几日还说在您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么。

懿慈因她黯然神伤的模样而心里一阵钝痛,天际飘下轻轻的雪粒,落在她的肩头却令她感到沉重。

如若可以,她也想,她的孩子们永远长不大,环绕在她的膝下,欢声笑语和睦融洽。

可是不能,非但不能,她必得狠心将他们推出去,让他们在朝夕间长大成人。

刘统领在旁催促,懿慈摸了摸她的脑袋,轻轻抱了她一下,转身便走,双腿被人死死抱着。

懿慈蹲身下来,使力掰开永嘉的双手,无视她满脸的泪水,向刘统领硬声道,带他们走。

心如刀绞,阖上双目,耳边依旧是几个孩子的嚎啕哭声,她转身后迈步向前,在皑皑雪地中留下一个身披华服却清冷孤寂的身影。

“母后……对不起……”泪水如关闸泄洪,一发不可收拾,棠辞在懿慈的怀里哭成了泪人,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没有照顾好……咳咳——!没有照顾好弟弟妹妹……一个人……苟活到了今日……”

柔珂与春华在一旁看着,俱都默默别过脸去拭泪。

“傻孩子。”懿慈抬手为她擦泪,哪知泪水越擦越多,擦着擦着也从自己的眼角滚出热泪,安慰她也安慰着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能活着,母后很高兴,比你以往为了讨我欢心绞尽脑汁弄的寿礼还令我高兴。”

她摸着她的脊背,嶙峋瘦骨让她万分心疼。

她自心底里由衷道:“我的阿玥,是世上最孝顺的孩子。”

塞北,西戎。

风雪如刀,刮脸生疼。

健硕黢黑的骏马在牦牛营帐前停下,两只前蹄腾空轻踏,呼出大口大口的热气,含混在皑皑天地间。

腰间斜跨佩刀的侍者前来牵马,向马上之人恭谨禀道:“可汗,中原来信了。”

吉布楚和轻巧地跃下马匹,长至双膝的皮靴没入积雪中,在雪地中一步踏出一个有力的脚印,身上佩戴的琳琅佩饰叮当作响。

侍者为她撩开门帘,她走进营帐后瞥了案几上的书信一眼,先自腰间取了小刀,侍者递来一匹干净的手巾。

鲜嫩肥美的羊肉悬在木架上,炭火散发松香,油脂滴到火里,刺啦刺啦。

运筹帷幄,她不必看信也知一切皆在她掌控之中,手起刀落自羊背上片下一盘肉,忽而回头向侍者问道:“只来了信?”

“拓跋大人尚在信都未回,书信是叶姑娘带来的。”

“她人呢?”

“在偏帐歇息,长途跋涉,精神稍有些恹恹。”

“中原人向来没出息得很。”吉布楚和埋汰了一句,又将撒了孜然的烤羊肉搁在一旁,另取了稍小些的盘子,细细片了一盘羊腿肉,递给侍者,声音仍旧冰冷,“给她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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