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双红豆(1/1)

雨霁天青,叠叠日影。

小院里传来一阵锄土的叨叨声,弯着腰费力地翻土,欢颜抹一把脸上的汗,瞥了眼身侧男子,忽然有些不平。同样是锄地,为什么她衣角手上都沾了土,狼狈至极,而他却仍是一副清澈干净的模样?

想着,欢颜佯装无意走过去,随手在他肩上拍两下:“累么?”

“不累。”即墨清为她擦擦额间的汗,“你若是累了,便回屋歇会儿吧。”

“嗯,我知道的。”欢颜笑笑,几步走回原来的地方。

接着再往他那边望去,刚一入眼便看到男子肩膀处的两个泥手印,欢颜闷闷一笑。果然,干活的人衣服就该脏一点,不然像什么干活的样子?

背对着欢颜,即墨清显得有些无奈。不知道为什么,越和她呆在一起,越觉得自己是在养孩子,毕竟她有时候的想法做法都幼稚得让人无言以对。不过么……

余光瞥去一眼,只见女子额间沾着指头印形状的灰土,面上还挂着偷笑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逗趣。即墨清于是继续心安理得地锄地。

总归还要和她在一起那么久,姑且陪她幼稚这么一小会儿,大概也是可以的。

不晓得即墨清的动作,顶着一脸泥巴灰松着地的欢颜满是得意,仿佛透过这新翻的地、刚洒下的种子,便看见了无数郁郁葱葱的嫩芽一样。她从没有这么开心地干过活。

说起昨日赶集买种子的事情,其实她最初只想种些好养好吃的蔬菜瓜果,可那摊贩大婶望着她,却老是念叨自家的红豆小苗多好多好。大婶说这是一年苗,极其好养,只要种下去不多年便可以长大结果什么什么的。她无奈,本是碍着银钱缺缺不想买的,却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然飞来一句“红豆树下人成双,相思果处雁两行”。

那是曾经看过的话本里一句词,那个本子,讲的是个美满的故事。

正如那大婶所说的,这样好兆头又能吃能看的东西,种了似乎也不错。

这么想着,于是欢颜喜滋滋将它带了回来,只等坑挖好了便可以将它种下。接着,便只剩等它发芽,开花,结果,然后与他一起采下那些红豆果,再等着来年开花。

听大娘说,红豆豆荚坚硬无比,待红豆成熟,摇晃豆荚会听到铃铛一般的声音,且红豆不霉不蛀,可以保存许久。欢颜从来没有见过什么豆荚,以往煮粥只是买些豆子罢了,如今听见了这么好玩的事情,自然也想和他一起看看。

欢颜很喜欢那句话——相思树,流年度。虽然后面接的是什么“无端又被西风误”,但哪来的那么多无端呢?欢颜如是想。

这树里寄托最多的还是情思。

“如今我们住在这个地方,你种些瓜果蔬菜还情有可原,但这红豆……你种它做什么?”即墨清带着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站在她的身后,“毕竟我都与你在一起了。”

听出他话外的揶揄,欢颜于是背着即墨清翻个白眼。

从前明明是那样冷彻的性子,现在怎么越来越恶趣味了?每天除了教书便是取笑她,似乎从这里边能得到极大的欢娱一样。这个人真是恶劣,哼。

这么想着,欢颜慢慢拍实树苗旁边的土壤,随后站起转身,环臂做思考状:“这个你就不懂了吧?我种这个,是因为等它结果之后,我们可以拿它来煲红豆粥,煮红豆饭,熬红豆汤,做糖水,它还可以,还可以……”

即墨清挑眉:“还可以什么?”

“还可以……”欢颜把心一横,“你不是喜欢下棋吗?一副棋子怪贵的,我们现在可是穷人家。所以,我可以给你画个棋盘,等红豆结了果,我们就拿绿豆红豆替了黑白两子,又能消遣又能果腹的,多好。”

她满脸的神气,看得他却是噎了一噎,良久笑着摇头叹开:“这样倒也不错,别有一番乐趣,说得我还怪期待的。可这豆子极轻,若是被风吹了去,又怎么办?”

“不是下棋么!若是那样,便算我赢了,豆子该你收,记得一粒一粒把红豆绿豆分开来。”欢颜理所应当道,“若是有意见,你就自己煮粥!”

“依我如今景况,吃喝全赖着女侠你,讲话都不敢带个不字,何来意见一说呢。”即墨清叹到一半笑出声来,“都听你的。”

“嗯。”

抿着嘴应了声,欢颜继续蹲下身填土,她眉眼盈盈,满心期待。

小红豆树,你一定要快快长大才行。

而至于种你的意义么……

他不说,我也不说,这才公平。

次日傍晚时分,即墨清趁着欢颜煮粥的时候在那树苗旁边又挖了个坑埋下棵苗。因为匆忙,便是细心也还是埋得较她浅些,但真要看起来,也是不错了。

顿了顿,即墨清笑笑,反身回屋。

小树苗随着风抖了抖头上嫩叶,屋内隐约传来一个声音轻柔。

“方才你是去哪儿了?我菜都炒好了两个,你却才回来。”

而男子言语带笑:“没去哪儿,给你的种子们浇浇水而已。”

“这样吗?”

“嗯。”

嗯,顺便再种了株树苗。院里都是菜果,若只有单单一颗树长在这里,委实孤单了些。倘若来日,它们能发成两棵大树,那么,一棵是你的相思,一棵便是我的陪伴。总要有两棵树相互依偎,方能避过风雨流年,走得长远。

此时的林镇安稳,外边却不甚太平。

却说自祁鸢带着楚翊和朱心逃离风北阁之后,阁主并没有立刻派人追踪,因为他晓得那时他们的防备必定极重,神通谷向来神秘,世人又道之为万事皆通。在人家防备最为严密的时候派人出去探寻,这种事情极不划算。故而,他一直等到现在。

这些时日,他一面拖着时时戒备的神通谷,让他们损耗气力,一面让林家堡的暗线加快动作迷惑楚翊,另一面还在极为隐蔽地在寻找朱心的下落。

虽然楚翊比他想象中更厉害些,竟是寻出了他在林家堡暗中埋下的杀手将之消灭,然而,朱心的下落却也是意外的好找。

风北阁中,一身暗色长袍的男子微微勾唇,瞳色深深,如不见底的暗渊,声音却难得的清亮。烛台前边,风北阁主执杯微晃:“林镇……啧啧,这么个没听过的小地方,跑去哪儿做什么?还真打算避世了。”

那声音如同夜色一样,微凉而暗,语尾如同烟云散散。

而夜幕上,弦月如弓。

不过刚刚解决完林家堡内的那条暗线,楚翊便听说一个消息——

祁鸢失踪了。

在没有母蛊的情况下,要解祁鸢被种下许久的傀儡蛊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神通谷既是被冠以神通二字,自然还是有几分真本事。

说来,要解去祁鸢的傀儡蛊,谷中药师着实费了不少心力。其间多少技术、那稀缺药物如何采摘,种种艰难却也不必赘言,左右言语也难得说清。可到底祁鸢被植了那么久的蛊虫,纵是蛊毒已解,她的身子也受不得。

是以,楚翊下令谷中好好待她,他虽不限制她的自由,却也希望她能养好身子再走。

倒不是为她担心,主要是觉得,若她在蛊毒解了之后出事,那真便对不住谷中费的这么多心力的药材。还有,她是最清楚朱心从前如何的人……楚翊虚了虚眼,他本想通过她来了解那个女子的从前。

虽然……

月下男子抚额微笑,一声长叹飘忽。

虽然,这看起来并不是多重要的事情。

抬首清辉渐落,落眼林木森然。

夜间的树林里没有半点光线,路障却极多,枯木泥坑,哪儿都容易绊倒人。

可女子却是半点障碍没有,步子飞快如白日行路一般,一双眼微冷,唇边却勾着抹笑。祁鸢右手微曲、左手紧握,步法极轻却稳。那是她当杀手时养成的习惯,这样的姿势,随时可以抽出腰间软剑进攻。

傀儡蛊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压制住人的神思,而神思之类,不只包括想法,还包括记忆。随着蛊毒解去,她从前的记忆被一点点寻回。那还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她十六岁,朱心将将被派出去执行林家堡的任务。

如今想来,若当年不是朱心先被派出去了,怕接到那个人任务的不会是她。而若不是接到那个任务,见到他的也不会是她。若没有见到他,怕她如今也仍然只是一件工具,一柄长剑,一弯冷刃。

那个他,曾是陈国谪守东南军中都统,为人随性至极,看似风流不羁,实则对什么都认真到骨子里。他唤秦砚。

祁鸢怕会永远记得那个黄昏,对着晚霞镶金,向着黄沙薄尘,他说,若她不嫁给他,他就会死。分明是那样随意的语气,边饮着酒边笑,她却在回头的时候看见他的手指微颤。霎时心念一动,一声“好”,一句诺。于是她嫁了。

之后,他果真便好好活了下来,只是却离开了她。那时对待世事并不通透,祁鸢纵然历了几场生死,于情事却是头一次。于是她想,既是这样,还不如让他死了。

而之后呢?之后……

恰时,林中草叶微动,祁鸢步子微顿,下意识便摆出防卫的姿势。却不想这时,旁边丛中窜了只灰鼠出来,挨着她的鞋边蹭过去。寒光凌冽,祁鸢心气一提一松,收回软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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