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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找那被雨水侵蚀的痕迹。将近傍晚,他龇着牙,走向那粗糙的木板窗户,靠在低低的窗台上。

这个时候,岛上非常安宁,从远处吹来清凉的海风,既新鲜、潮湿,又柔和,像一只温软的手轻轻地抚摩着万物。覆盖着茂密的树丛里,可以倾听到林间的响动,动物和昆虫在爬行、飞翔或欢叫。一个正常人若在这窗口呆久了,恐怕会有抵御不住想打猎的冲动罢!此时,丰盛的晚霞像燃烧的热血弥漫大半个天空,且越来越红艳,愈来愈疯狂,初起的雾霭从海面向上攀登,紧追其后,发起进攻,好似两支寂静无声的队伍,迅速地展开厮杀。阵阵吹过的软风,吹得门扉咯吱作响,吹得紧靠木屋的一棵树的枝桠摩擦屋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但他觉得似乎有一股烟雾吹过他分外焦愁的脑袋,一下子迷蒙了他的血液与神经,在身体里释放发出一种甜蜜的毒汁。他感到晕眩无力,发红的眼睛像针扎一样刺痛,一闭上眼睛,清晰可怕的画面就从眼前掠过:狂风,浪涛,倒霉的雨与颠簸下沉的船舶,惊恐尖叫的莺时,颤抖,摇晃,沉闷的撞击,震动,噼啪翻滚的空箱子,噩梦……

他的虚弱在最后一抹霞光下显得苍白而黯然。他试图望见上海滩的辉煌的华灯初上,望见恋人的光晕,他全神贯注——望见的,是如同热血一样燃烧的红霞渐渐被雾霭吞噬殆尽,然后就是巨大的不可抵挡的夜幕的降临!

终是煎熬!这样又过了一夜,他央求老渔夫将他送抵对岸,他说:“我记着您的好!实在是……我呆不下去了!我得尽快回去,您能送我过去吗?”

老渔夫把衔在嘴里的烟袋儿取了出来,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把烟袋儿在腿上磕了磕,兀自低着头道:“可你的烧还没退尽,身体很差,我是担心……”

他赶忙道:“这无甚大碍!要紧的是,我得赶快过江!”

老渔夫仍低着头,给烟袋儿里塞了一些烟丝,摁了摁,转头叫了一声:“采娥,给我拿个火来!”

采娥敏捷地从火灶里拿了一根燃着的木柴,踮着脚跑来,递给老爹点燃了烟,举头看了看月仙,带点儿不安的微笑,又拿起冒着烟子的柴火跑到火灶边去了。她正给他熬药呢!

老渔夫吸了一口烟,咳着嗽吐了出来,道:“你既要走,我勿阻拦。只是我这渔船太破旧了……”说着,沉吟一会儿,“……送你过去怕是有些困难噢。”

他紧咬了一下牙关,心急如焚:“我知道您有办法,无论如何……我必须尽快走,我……”说着,他嗓子眼发紧,因之话也顿住了。

沉默了一阵子,老渔夫又道:“不过不要紧嘞啦,我到渔村找大伙商量商量……可以借他们的船试试。”

他紧锁的双眉,算是舒展了一些,一句“我记着您的好”又禁不住脱口而出。老渔夫摆摆手,只管吸着烟。几乎要被烟雾迷糊了,微叹了口气。

几天之后,终于,月仙顺利离开了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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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十九回(4)

他乘船走的时候,采娥眼里含泪。她早早地就起来劈柴烧火,热了水又炖了鱼子稀粥,见他要走,她靠在破旧的门壁上,静静地不动,一双漆黑的眼睛,圈了一圈柔和的阴影——大概是眼睫毛又长又密的缘故罢。

天气晴和,月仙乘了岛上渔民的船,一路畅行无阻,不久便抵达黄浦江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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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二十回(1)

到了浦江码头,月仙给送他过江的渔民深鞠了躬,道过谢,就匆匆在附近叫了一辆黄包车,拖着病恹恹的身子直奔南京路(俗称大马路)十七号去了。下了车,就迫不及待地进门找迟恭岩。幸好恭岩刚从外面回来,替他付了车钱,两人进后屋便言语开了。

月仙激动得嘴唇发抖,尽管脸色苍白,可脑门上隐隐泛着光。在白昼的虚妄中,渴望尽快见到莺时的心情,折磨得他焦虑不堪。被阴影笼罩的眼睛,这时都要鼓出来了,道,“赶紧的,恭岩兄!跟我说说,可有莺时的消息吗!”

迟恭岩见他瘸着腿,脸子发暗,眼眶亦深陷得有些吓人,也不管他说什么,道:“你这是咋了?几天不见,怎么变成这副样子?难道遭了啥灾病不成?”说着,赶忙去给他倒了一碗水。

月仙也不喝,只道:“你甭管我怎么了!我就问你,莺时来联络过你没有?”

迟恭岩摇了摇头:“你是说南京的阮小姐吧?没找来过呀!怎么,你们没有联系了?”

月仙急了,甚至急得脸膛都有些红了,但红得不正常,其眉头紧皱着,喉咙发紧,道:“我是一直都跟她在一处的,可是……”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而且直感到头昏脑涨,身子虚软无力,大概是太激动了。他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来,用手拍了拍脑袋,接着简单说了自己和莺时的遭遇,以及他怎么飘到了岛上而幸免于难等等。即便是简单地说说,他已是疲惫不堪,那鼻涕水直往下流。

迟恭岩料不到他有这样的遭遇,听罢,愣着脸子,竟有点儿呆了!这会儿也替他着了急,道:“真!要照你这样子说,我倒是想起前两天的报纸来,其中就有沉船之事!还有照片呢!!当时没在意。”说着,就翻找起那份报纸来,没费多大劲便找着了。

“就是了!就是了!”迟恭岩锐声道。

果然!只见报上一张醒目的图片:被救到小艇上的莺时连面容都依稀可辨,甚至能看到她背后突然袭来的大浪,以及隐约的即将沉没的小船和月仙的大半个脑袋瓢儿。

两人摊开报纸,脑袋凑在了一处,仔细看起来。

“这么说莺时确实得救了!”

“没错儿!是得救了,报纸上不是说了吗——” 迟恭岩右手指摁住最后一行字,“她被家人接走了不是!”

月仙先有些慌了,两个眼眶子好似突然落下去两个坑,腮帮子兀自抽搐了一阵,道:“糟了!糟了!这可怎么办好!……”

迟恭岩伸手抹了一把胡桩子,沉吟了一会儿,耸了耸鼻子尖,“她这得救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话还没说完,望向月仙时,只见他好像顿时萎了下去,靠在椅子上,脸子苍白得厉害,身体一阵痉挛,两股清水直从鼻子里流出来。迟恭岩几乎吓着了。

不及多想,迟恭岩赶快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

在医院打了几针,吃了几粒西药片,又给伤处擦了药水,月仙好过多了。在岛上连着两个晚上来他都焦灼得无法入眠,现在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尽管有些惊悸不宁。

等他醒来时,已是又过了一个白昼。

再说这迟恭岩。他既要到医院照拂月仙,又要忙于展开工作,几乎是马不停蹄,且显得有些面色凝重。

至于他的“工作”,可有来头,不仅具有很强的隐秘性,而且随时得服从组织的安排与调配,更有被捕杀的危险,不是闹着玩的。但他对此充满热忱,活跃,意气风发。最重要的是,他觉得是在开辟一条崭新的人生道路!

这还得从他回北平探亲,以至刺杀洪殊蛟谈起。

自打洪府行刺,他连夜逃出北平,遁到了天津。此间,他感到惆怅、失望、彷徨,意志消沉。但他还不懂得,这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正当他十分落魄的时候,一个叫邢乃轩的地下党联合组织领导成员,给了他帮助和鼓励。并迅速使他对革命发生了兴趣。因此,毫无悬念:在邢的引荐下他也加入了这个组织,而且完全相信他找到了闪烁着理想的光辉道路。在短短的将近二十天里,他参加了训练,而且既新鲜又生吞活剥地学了各种主义、辩证法等名词,尽管不尽系统,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理解透彻,却也是异常狂热、两眼发亮,甘愿做暴风雨中的海燕——决心在暴风雨中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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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二十回(2)

上海南京路十七号的丝绸店,其实是地下党组织设立的一个联络和筹备处。他被派赴他熟悉的上海后,便紧锣密鼓地展开了活动,配合组织成员宣传、到市郊贴标语、散传单,甚至拿着筒子到马路上,为入夏以来南方连连暴雨遭受洪灾的灾民,募集善款。工作尽管艰苦,他却精神饱满,热情高涨。

月仙出事之前那次见面,他本是想告诉他一些实情,甚至有想拉月仙也参加这个组织的想法。他相信月仙。但当时组织成员匆匆带来通知,有挺要紧的事得马上去办,因此错过了这一茬。他哪知,待重新见面时,月仙却遭此意外!

在医院过了一昼夜,月仙醒了过来,身体也康健了一些。这会儿他猛地从病床上挺坐而起,倒让抽空来探望他的迟恭岩吃了一惊。他拿手捶了捶脑门子,只管微微张了嘴,口里的涎沫子从嘴角往下流了出来,眼睛仍旧发红,而且涩涩的有些生痛,使劲地眨了几眨,道:“真!我又躺了多久?!”说着,就迅速地把脚往床下挪,可是受伤严重的右腿脚还是有些不灵便。

迟恭岩想拦住他,但已慢了一步,只把手伸在空气中,道:“躺了一天一夜了……可觉得好些吗?”

月仙下了床就到床底下乱摸,有点儿像神经失常一样,骂骂咧咧的:“我怎么就睡着了呢?啊!怎么能睡着呢!”

迟恭岩看他在病床下拱,公鸡刨土似的搜寻着什么,赶紧拉他:“找啥呢?”

“我的鞋到哪去了!”

“怎么,你想出去不成?!”接着又说,“你高热刚退,医生说要静躺几天才好!你不要急躁,好好儿的,先把身子骨休养好了再折腾吧!”

月仙没留心听,只管把脑壳又抵到另一张病床底下。

迟恭岩也弯腰瞅了瞅床底,看月仙的狼狈样子,好像突然回过神来,道:“甭找了,八成是进医院时弄丢了!”

“!”月仙拖泥带水地直起腰来:

“我得马上走!恭岩兄,赶紧,借我点钱!”

说着,他试图表现出一点儿精气神来。直到抬头看到墙壁上的镜子,倒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那镜子里的人,脸子分外的清瘦,两腮仿佛被削了一块儿,兀自凹着!再看那眼睛眶子,忽然大了一圈,好像被牛蹄子踩了一脚似的深陷下去,陷到里头的眼珠子更是一丁点儿光彩没有,像蒙了灰尘的石子儿。脸色苍白、灰暗,白蜡纸一般,两个突起的颧骨便像是被那苍白托出来的!简直和那印象里翩翩倜傥的青年判若两人。

迟恭岩摸了摸衣兜,然后面露难色,摊了摊手,道:“恐怕没辙!得回去拿,你就好好儿在这里再休养几天,这个样子可怎么折腾!”

“我得走!我得走!莺时她……”说着也不管脚上穿没穿鞋,径自就往外走。这时大夫也正好从外面进来,和月仙撞了个正着,问道:“啊呀,先生侬这是要出院吗?这可不好嘞,应当再观察两天才行噢!”

月仙给大夫微鞠了一躬,动作异常麻利,尽管身子晃了两晃,略略显出孱弱,但神色毅然,说了声“我得走!”就挤出门去了。

大夫没拦住,看了看欲跟出去的迟恭岩,说:“喔唷……侬迭个朋友怎么回事体?病还没好,就急着出院了?!”

迟恭岩瞟着月仙的后影,摇了摇脑壳,赶紧跟出去。留下大夫兀自在那发愣。

出了医院。慌忙追上踉踉跄跄的月仙,迟恭岩伸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到了丝绸店门口,迟恭岩先下车,跑进店里,然后出来把车钱付了。月仙迫不及待地随他到了后屋,扯下身上的病号服,抓了件迟恭岩的长衫换上,又找了双鞋套上,拿过几块银洋,火烧火燎地就要奔火车站去。

迟恭岩见他那猴急模样子,阻拦不得,只说:“你干嘛那么慌急呢?我看应该冷静冷静才是,你要这样子折腾可挂不住的!”

月仙道:“我倒问你,今天几号?”

“九月十七,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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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二十回(3)

“你看看,都过了几天了?!也不知道莺时她怎样子!”

说着,他的鼻子上冒着许多细小的汗珠子,拿着银洋的手与嘴唇皮都微微颤着,“等不及了,我得马上到南京去一趟!恭岩兄,还得劳你驾替我到戏院找邱经理告个饶,等过了这一截子我才得赴天桂的戏码。回见!”

见月仙急匆匆地转身出去了,迟恭岩边拾起地上的病号服,边追出来说:“你能行吗?我看挂不住,你还是休养两天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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