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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仙只顾往外走,到了马路牙子上,刚才那辆黄包车还在路边,车主四下张望着,月仙迅捷跳上车:“赶紧地,火车站!”

车主一脸粲然地咧着嘴,乐颠颠地倒转车把子,径直往火车站去了。

追出来的迟恭岩收住了脚,摇了摇脑壳:“得!铆上劲儿了!”

浮世欢 第二十一回(1)

话分两头,且说莺时小姐自海上遭难得救以后,当天,就被蛰伏于上海的侯天奎的部下和兄长阮文甫带回了南京。由此,她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

在阮家紧锁的房门里,她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声息。要知道,赶明儿,就是侯天奎迎娶她的“黄道吉日”!

她无任何抗拒的活力了,哪怕哭一下,也无力办到。她嗓子已经哭哑。自从海上获救以来,得知月仙被浪涛吞没的噩耗,她已糟蹋坏了自己的嗓子和眼睛,度过了一个星期麻木不仁、噩梦一般的日子。她只感到:巨大的不幸已降临到她的身上。

九月中旬的天气,晚凉袭人。她躺着不动,那异乎寻常的脸孔,变得憔悴而模糊,仿佛长时间在黑暗中浸泡,她已经看不到自己。布满铁条的窗外,一只在暮色苍茫中迷失方向的鸟儿,站在移植自越南的棕榈树上叫起来,最初叫得小心翼翼,好像先试探身处的境地,然后突然响亮地叫开了,时高时低,叫声带着几分飘忽。鸟儿鸣叫不绝。它的鸣啭使她感到痛苦,感到极端狂热的激情从耳膜刺入她的体内,耳朵在嗡嗡作痛,然后是她的心。她伸手轻轻地抚摩她的胸口、嘴唇、脖颈,她的另一只手臂。她的手指微微发颤,试图用尽全身的力量将自己紧紧地抱住。指尖深深地嵌入她的皮肉,她硬要逼自己发出呼痛的叫喊!

万十四姑在小姐被押回家来后,就神不守舍。她是多不愿意看到小姐痛苦呆滞的样子呀!只管默默地把头扭到角落里垂泪,但是阮母一呼叫,她又立马弹掉眼泪水,慌张地扯一扯眼皮,扯出微笑来。她频频地,不是碰倒什么家什,便是摔破碗碟、茶杯,连用餐时,都把吃食“咣当”掉落地上——心里亦是猛的一跳。

一向视万十四姑为心腹的阮母,尽管不诟骂她,但也免不了斥责:“哎哟!我说十四姑,怎么越来越变得毛手毛脚的?这家里零零碎碎的东西不少,可得提防着点!再说,你以前可不这样!我料着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万十四姑战战兢兢,一边慌乱地拾拣地上的残块碎片儿,一边嘟哝:“大概上了年纪罢……这手啊脚啊有时候就是不听使唤,我真是……”

“你说现在就这个样子了,年纪若再长上几年可怎么办噢!”说毕,阮母摇着头,兀自逗弄起怀里那只宝贝猫儿来。

这会儿,万十四姑一不小心被瓷片划破了手,疼得钻心,也只管抿着嘴唇皮,都不敢叫出来。等拾掇妥了,就赶紧踮着脚消失,以免阮母再和自己找麻烦!她只觉得阮母心肠也太狠,对小姐不该那般不留情面。看着小姐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屋子里,她真说不出有多难过!泪水就像一团雾蒙住了她的眼睛。要知道,赶明儿,可是小姐出阁的日子呀!伤口的血在肆意渗出。

除了万十四姑,阮宅上下这几天却是兴高采烈。一个是小姐找回来了,老爷和太太降了火儿,日子没那么难挨了;一个是小姐即将出阁的喜庆!可谓“双喜”临门哪。他们笑得多开心!好似搜肠刮肚,也要把笑的神经揪出来,便是幸福。

连那门房也偷偷地喝一二两酒,醺醺然,像要裂出缝儿来的干脸子,放射出沉醉而任性的光芒。

仿佛那蹦蹦跳跳的猫啊狗啊,也翻腾着欢悦的波涛。

至于阮老爷子和阮母,要说,喜悦的成分却显得不那么痛快或纯粹。对侯天奎这个“金龟婿”,两老是既怕又忧且喜,这两天不顾规矩的侯天奎频频到阮宅来,有几次,二老向着得意忘形的女婿说话时,已经敢正眼瞧他的尊容了。而和侯天奎早就“纠缠”在一起的阮公子阮文甫,对妹妹的婚事表现得异常积极、活跃,甚至他那天生瓷黑的牙齿都隐约闪光。而且,生怕出什么意外,为了保险起见,还和侯天奎商量派警卫兵驻守阮宅,直到安全将妹子“移交”侯府!对此,他在二老面前是显得颇为得意的。

莺时想逃出家门的决心已然泯灭。她躺在四面楚歌的囚笼里,等待她的命运。她的心脏仿佛已经停止了跳动,周身的血液也凝固了。她已认了命。认了命运的安排,甚至不再思考。徒劳的思考,只能让人在绝望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如果用一个词汇来形容她的状态,那就是:哀婉。她处在一种哀婉的状态中。在无助而孤独的哀伤里,只要掠过一丝恋人的柔情,剧烈的幸福感就会使她发颤。几乎是致命的幸福:她不能不潸然泪下。但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她曾在屋子里发疯似的转着圈圈,不住地敲打禁闭的房门和铁窗。可是现在,她的心房似乎不再跳动,只不过像是一块抽动的筋肉罢了。

浮世欢 第二十一回(2)

她无法抵抗自己的命运。甚至没有怨恨,哪怕深深地鄙夷。在经历了力所能及的抵抗与私逃之后,她已经无力再掀起一次狂澜。何况,她以为她所深爱的人已经离世。她想过殉情。但她连毁掉自己的力量都已经溃散,终是认了命!她兴许已经感到,一个小生命已在她体内孕育,犹如一颗种子发了芽,她仿佛有了期待……

寂静中,她哀婉、柔情地抚摩她的腹部:似乎那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或许,诸位读者大人,或许她在这个故事里要做的,小子要求她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支撑沉沦的生存……

再说月仙。

随着火车汽笛声,呜的一声叫喊起来,他便从上海奔南京城里来了。心口里一股子火烧火燎的热烘烘的血气,直透顶门心,他恨不得火车就那么打一跟头便到目的地!及至一声汽笛响过去了,他就将两腚牢牢地控制在座儿上,以免心绪扭斗时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熬到了南京西站,下了车,他立刻就奔阮家去了。要不说他急呢!也不好好打听打听,只管吊着两只膀子,分明生着气的模样子,到了阮家宅院就探头探脑地攀着围墙学那鸟叫。咕噜咕噜地刚叫两声,就被蛰伏在阮家院外的警卫兵给逮住了。

真!也怪他那右腿脚不好使,后脑勺被杆子猛敲一记,身子晃了两晃,不及看被谁袭击,便风摆杨柳一般跑起来。终究是被训练有素的警卫兵摁到了地上——好家伙!又是一闷杆子。抽杆子的警卫兵,长着张鹅蛋脸,嘴有点瘪,咧开了道:“嘿嘿!小子哎,这下动弹不得了吧!”

月仙起身不得,只觉眼前一阵模糊,就晕了过去。另一个长着扁倭瓜脸的卫兵,从北平到南京一直跟随侯天奎,认得月仙,这下向后闪了一步,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鼻子里哼一声道:“呦嗬!这不是夏老板吗?今儿可撞枪口上了!”

不等报告阮家,几个喽就像捡了个大元宝似的,赶紧把月仙往侯天奎的府上押送。

月仙看到侯天奎的时候,神情有点恍惚,而且陌生。恍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他从来没有见识过。侯天奎斜坐在软椅子上,两只毛乎乎的脚高高支起,咧着嘴皮,肥脸上的腮肉一条条地横列着,这会儿看着他笑,笑得腮肉都鼓成了棱儿,道:“夏老板,好久不见了,老惦记着你呢!看你这样消瘦,脸色这般苍白,莫不是病了不成?”说着,摸了摸手指上的金箍箍,大大方方的笑容后面好像有一股子似是而非又模棱两可的诡秘,声音也仿佛有一点儿动容的沙哑。接着,伸起一只拳头,捶了捶脑门子,好像犯困了似的打了个哈欠:“不必说了,今晚先好好歇一宿,明日有一出好戏还得劳夏老板唱哩……我侯某不会亏待夏老板的!”说完,掏出手绢来捂住嘴,凶猛地从喉咙里呕出一口痰,然后耸了耸鼻子,像河马一样咧了咧嘴,倒又笑着配上一种迎人的喜气。

月仙一双木然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迷茫的神色,那脸孔上又像什么表情没有。只觉得恍惚,飘渺,咽喉干燥、发紧,他全身都有一种间断性的沉重感,尤其是头部和腿不时隐隐地阵痛。到现在,他还闹不明白自己怎么到侯天奎府上来的。他不明就里,还欲起来恭恭敬敬地给侯天奎作揖呢!侯天奎抬手摇了两摇,接着将头向后一偏,向几个下人喝道:“还不快扶客人到宾馆歇着!”

听了命令,几个下人不敢有半点怠慢,赶紧过来把恍恍惚惚的月仙扶起,就要往外头去。月仙乖得像驯羊,这会儿立了起来,突然清醒了许多,心里一急,道:“多谢侯爷好意!我这里急……我得尽快去见阮小姐!我这次到南京来就是为了这个……我……”说着,有点语无伦次,眼珠子只管向屋外乜斜。

侯天奎听了此言,眼里带了一种杀气,咚地一声,便将桌子一拍。哪知,下人刚倒了一杯茶水搁在桌子上,这一拍,不偏不倚正好拍在杯子当口,杯子被拍倒不说,手一阵剧疼,还溅了他一脸茶水。幸好这茶杯是个银杯子,呛啷一声滚到地上,也没把它摔破。倒把月仙和一旁的下人愣住了,侯天奎脸上的肌肉颤了几颤,咧了咧嘴皮,抹了把脸子,转而又哈哈笑了一声,笑嘻嘻的样子道:“这个嘛……不难!要我侯某帮忙的地方,我要说一个不字,算不够朋友!夏老板尽管好好歇着去吧,明日还得劳你大驾!这事不打紧,不出两天我一准让他阮家把阮小姐乖乖送到敝舍来就是!”说着,用舌头拱了拱嘴角,颠了颠臂膀,“这事急不得,夏老板就请等好消息吧!”说罢,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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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二十一回(3)

月仙站着弯了弯腰,心下好似受了感动,道:“我记着您的好!可这……我真是……”话没说完,就被下人搀扶出了门,直奔外头不远的华苑宾馆歇下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看到心爱的莺时。可他还不晓得自己命运已被侯天奎捏在手里,只管心怀感激与期待,就像一匹被蒙上眼睛的马,不知道自己是在通往死胡同,被诱进一堵黑色的墙壁。仿佛心脏凝固的血液慢慢射散开来,他的整张脸孔都晕红起来。

浮世欢 第二十二回(1)

九月十八日,莺时和侯天奎的婚典如期举行。南京城的空气格外新鲜,云净天空,清澈的微风里阳光露出白晃晃的牙齿,咀嚼着草尖上圆满的露珠。

侯府上下张灯结彩,锦绣铺地。大红的喜字,喜联,鲜花翠叶的彩架,点缀一新的房间,朱漆的栏杆,彩绸扎起来的通道和门廊,各种粉饰,繁华与铺张,绝非平常百姓所能梦想。侯天奎包裹在欢喜的空气里面,比着欢喜佛还要千倍百倍的欢喜,脸色粲然,那张不开的肿泡眼也跟着眯成一条缝儿,仿佛脚下踩着彩云似的。其部下的一些军官和警卫兵身着崭新的军服,像冬日里吃饱了草料晒着阳光的绵羊,整齐划一地站在侯府的大厅门口,充当男女招待,喜气洋洋地欢迎来宾。一时间,侯府上下衣香鬓影,花团锦簇,一番热闹景象自不待说。

这贺喜的来宾,除了军政两界人士,多为商贾与富绅。接到突如其来的请柬的商贾们,惊诧之余,莫不趋之若鹜。宾客送来的礼物陈列于大厅之上,宛若孔雀开屏,争奇斗艳,厚重与分量更一个赛似一个。而且真有人用鲜花鲜叶编织了一对大大的孔雀。孔雀五彩斑斓,大开其屏,傲立于厅堂正中,令人唏嘘。好似这姓侯的不是娶小,而是以婚娶为幌子捣着另一种勾当呢。不管如何,这侯府里外上下都格外洋溢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喜庆。

相对来说,阮宅就要冷清得多。

几乎有点儿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意思,倒仿佛那生了天生有缺陷的孩儿的人家,办满月酒似的。除了下人们(万十四姑除外)和阮公子有节制的欢喜,阮老爷子和阮母的喜颜却是有些模棱两可。作为新嫁娘的莺时,更是冷漠如冰。她那独特而美丽的脸孔,就像那风干的老树无甚光彩而表情全无。在最后的梳妆之前,她仍躺在二楼的卧房里,既看不出她的悲伤,也瞧不见忧愁与绝望,更无悦容可言,连眼珠都不转一转,就那么痴呆呆地躺着,在这静静的屋子里,倒又添了几分冷寂的意味。万十四姑拿了手巾上来,见了小姐的样子,她一双眼睛先湿了,且又勉力露出笑来道:“小姐,起来擦一把吧,还得扑一点粉呢……”说着,很快转过脸去,将泪水揩掉,手上的梳子也啪地落了地,遂把身子偏了一偏拾起来,“这香粉是从洋人那里来的,外国货,好着呐!今天是小姐出阁的日子,容颜不能一如往常,怎么也该装扮得漂亮些才是啊。”

莺时坐到了梳妆台前,伸手撕了贴在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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